李爻知道,景平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所谓的糟蹋与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里权衡博弈过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听他说话尾音急促,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说,“到底哪里难受,是毒还是岔气?”
他扶起景平往床边走。
别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怎么了——这几天他倒霉催的毛病都赶一起了。
他从桌边到床边,几步路走得如脚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气息,走一周天。
可气息行至任脉诸穴,突然像被一道长了无数钢刺的长钩子刮过。
景平大骇收气。
猝不及防,心口一紧。
喉咙反窜上一股腥热血气。
不好!
他下意识偏头,已经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从嘴里喷出来,另一半则由鼻子顶出来了。
李爻登时吓坏了,又不敢太过咋呼,扶他靠在床头:“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景平却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别走!我不要紧,比刚才……”
“好很多”几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霎时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爻,眼里是这些年一言难尽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别走……你别走……”
话音落,景平不管不顾,搂了李爻的腰,扎进他怀里,压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如决堤。
李爻被对方的依赖揉软了心肝,也担心他悲恸无度太危险,摸他的腕脉,触感算不得过分杂乱,放下少许心。
他想:他到底压了多少心事……
向来哑隐的人突然绷不住情绪,是会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没说话,坐下搂着景平,帮他擦去口鼻边的残血,任他把眼泪流个痛快。
李爻就这么抱着人在床头靠了好半天,觉得怀里的人气息平复,垂眸再看,见对方已经伏在他胸前睡着了——锁着眉头,泪痕阑珊,手始终紧拽着他那矜贵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着人翻了个身,轻轻安置对方躺下。
这么大的动作景平没醒,只是气息略有变化。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
依旧是没反应。
简直是在昏睡。
他发烧了。
不到两刻钟,军医、城里的大夫都被李爻和腾来了。
大夫们诊过脉,居然没人说得出个准确定论。只道他身体近来接连有损,又突然情绪激荡,血脉不稳,呕出那口血不算坏事。至于发烧,则暂时理不清原因,先帮他退烧,悉心养几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们在这实践出真知——
张不扬被抓了,他也如缨姝那般,说不清上线是谁,倒是将胡太守如何勾结越王,亏空钱款,蒙蔽圣听之事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的行径越是细查越离谱,越王竟还在府内驯养猛虎,闹出以人饲虎的惨事。
景平伤成那样,李爻不再跟一众阶下囚泡蘑菇。他将灾后重建的已知因果写明,命人将那老虎一道押送回都城,当个证据给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后这些事情用了两天。
期间景平醒来过,恹恹的,撑不得片刻就没精神,倒笃信说自己是毒伤经脉,气血没压住,冲撞了几处大穴,养养就会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时,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骑快马回师门去。
他那老顽固师兄向来不待见他,这无所谓,他起码得寻小白杏儿来看看景平。
今夜去,明早就回。
结果他轻装打扮,脚刚迈出门,便听景平那屋房门“咔哒”一声响——年轻人扶着门框出来了。
对方见他要出门的打扮,半点不诧异:“太师叔想回师门去吗?不必为我奔波,你看我真的好多了。”
景平头发披散着,松松垮垮披了件氅衣,不肃仪容在他身上铺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
李爻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他这模样挺惹人的。
“你怎么起来了,”他两步抢过去,“想要什么叫人不好么?还有哪里难受吗?”
景平摇了摇头,将冲到嘴边的“不要别的,只想要你”吞得干干净净,露出点笑意:“你五十步笑百步,身体未见得比我好多少。还要连夜赶来回吗?”
近来,他与李爻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察觉得到。他甚至觉得李爻也知道,只是与他异常默契地心照不宣。
李爻被说中了心思,不否认:“你去好好睡觉,醒了我就回来了。乖。”
他在景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又要走。
景平抓了他的手腕,温暖的掌心衬得李爻的手挂了一层霜寒。
“手怎么这样凉?”
李爻穿得不少,不该如此。
景平心里翻了个个,从容又不动声色地摸他左手,果然温热许多。
他把李爻那只冰冷的手捧着暖。
“你不许去,”他端正了颜色,“我这傻小子皮糙肉厚,再将养两日就会好的,若把你累坏了,真要我拿命陪你吗?”
事涉李爻身体,景平越发强硬。
话说得正经,连神色都无半点容许反驳的余地。
李爻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汪清澈里映着被月色扫了身影的自己。
他出神,景平的注视让他心里的坚硬轰然崩塌,须臾间填满不曾有过的柔情,惊得他一时想逃偏不忍逃,任由景平拢着他的手。
就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徐大大咧咧往里跑:“王爷,准备好了,咱启程……”
杨统领跑到院子口,话音脚步声均戛然。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嗓门大、个儿也大,唯独脑子萎缩了,可能眼睛也不太好使。
他把那不好使的眼睛眨了眨,自我怀疑地自我催眠:定是月光暧昧,才让我看错了暧昧。
第071章 失城
杨徐那么大个人, 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当然很显眼。
他站在院子门口进不是、退不是,配上锣鼓点扭秧歌最合适。
景平难得莞尔了, 抢先道:“杨大哥跟兄弟们说一声, 让大家散了, 好好休息, 王爷今日不出门了。”
杨徐瞪眼发呆:什么?贺大夫现在都能做王爷的主了?
他又看李爻——王爷再怎么好脾气,也不能任由晚辈如此僭越吧?
李爻也没想到,心说:小王八蛋, 这两天太顺着你, 真给你宠得以为自己贴饼子翻面了?
他见杨徐看他,把手往回收,想给景平来个下马威,没想到景平手势一转, 给他揉起手上穴位来。
“杨大哥,我太师叔身体不大好, 若是这般为我奔波,累坏了可怎么成呢?你看,他刚还咳嗽呢, 压压穴位, 才好些, ”他睁眼说瞎话, “他总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咱们为下属的, 该劝阻是要劝阻的。”
杨徐:原来是按穴位压咳嗽, 果然是我眼瘸。
“是啊王爷,大晚上的您点人要去哪?揍谁?交代一声就行, 何必亲自出马!”
杨徐骑墙的平衡重心开始打偏。
李爻讷了一下,他总不能说“老子要回师门绑人”。
须臾间话没跟上,景平又道:“他想去给我寻大夫,但我本就是大夫,昨天自己抓了两副药喝下去,今天不就见好了么,”景平向杨徐打眼色,“他为上者执意,我劝不住,现在也快拉不住了,杨大哥快替我劝劝。”
杨徐回忆李爻一贯的身体状态,决定彻底倒戈:“王爷,我看贺大夫年轻,身体好得快,更何况,他为了你也不会让自己先垮了的,指定比你还希望自己快好。”
话说到景平心坎儿里了。
景平冲人家一抱拳,二人立刻一唱一和,在李爻耳朵边洗脑似的嗡嗡嗡。
李爻暗骂杨徐靠不住,欣喜景平确实见好,起码能撑着精神叨叨他了。
虽然经此一遭,他隐约察觉到被某人蹬鼻子上脸的趋势,心情还是好了不少。
这时,前院又一阵脚步声来。
李爻以为还是有人来问何时出发,却见来人是卫满。
卫将军躬身行礼:“王爷,陛下八百里加急的诏令。”
李爻眉头一压,接过文书,见那上面言简意赅一句话“康南王见信还朝,即刻动身。”
得,这回哪儿都甭去了。
别说师门了,想去鄯州会黄骁的念头也彻底打水漂。
于是,康南王只得安生领命,带着大队人马往回赶。
一路上,李爻在想:不说细节,指不定是大事。
北面战事不利了?没听说啊……
要不就是嘉王的余党诈尸了?也不太可能。
总不能是皇上急惊风要死了吧!呵呵。
他怀揣着猜测,回到都城,城内风平浪静。进城门直接入宫面圣。
皇上没急惊风,连个咳嗽流涕都没有,正在那不怎么吉利的文安殿与朝臣议事,见他回来热情熟络得像招呼自家弟弟:“晏初快来,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