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88章

李爻知道师兄的臭脾气,也知他心中苦楚。

他们二人彼此看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萧百兴为了自己,拂逆师兄秉持的信念,李爻不愿意眼看派内因为此事拉扯产生裂痕。

他在床上虚着气息道:“师兄,我起不来,失礼了。纵使师兄艺高人胆大,赶夜路也有诸多不便。不如歇至天明,再走不迟……”

李爻的左右逢源是在朝上打磨出来的,他把话说得非常圆滑,半句不提核心矛盾,还把台阶给对方垫到脚底下。

谁知那倔老头依旧不买账,冷哼一声:“这地方折寿!”灯火不甚明亮,打在他一双瞎眼上,让他看上去阴森得很,他转向萧百兴,“通知众人即刻便走,若有不走的,往后也不必回,李大人乐于收留,你们正好随了他,让他踩着你们的脊梁骨,爬去高位!”

话太难听了。

景平知道对方该是有难言的心结,依然难忍,刚要开口,手被李爻拉住了。

李爻失血太多,指尖冰凉,整个人虚得很,这动作让他拼尽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

景平接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捂着,垂眸见李爻冲他摇了摇头。

李爻稳住这边,开始跟萧百兴和稀泥:“额……萧师侄,如今战局稳定,多谢援手,不若……”

话没说完,萧百兴向李爻行礼:“师叔不必费心周全了,”他见门口已有派中弟子在,吩咐道,“去将诸位同门召过来。”

不多时,一行七人全都来了。

花信风听说师父大半夜找上门,也来了。

深更半夜,康南王的病榻前,要开派务集议呢。

萧百兴见人齐,不等师父发话,抢先道:“战事未平,边关将士们安危需要有人护佑,师父身边也要人侍奉,诸位是留是走,自行定夺。”

他语调沉稳,意图像颗炸雷。

他师父那一双瞎眼转向他,对不上焦,倒比对视瞩目更引人心肝颤动:“你……”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要开骂了,上手教训都有可能。

而那老顽固只说出个“你”字,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疏狂,传出寂静的军营、升腾去幽深的夜空,突兀瘆人。

萧百兴撩袍跪下:“弟子七尺匹夫,国难临头独自空躲清闲,于心难安。战火硝烟之后,江山无论谁来坐,独是百姓受苦,”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弟子不孝,惹师父气恼,待到乱事平息,自会到座下领罚,届时哪怕被弃逐出门、废去一身本领也甘愿。但现在不行,军中伤员成患,弟子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已经是明着指摘师父的不是了——国难当头,独躲清闲,妄为七尺之身。

盲眼老人眼角跳了下,他是门派之主,自有气度,听萧百兴这般说过,定神片刻,沉声问:“还有谁要如此?”

不发火才更骇人。

谁知道待人站出来之后,他是拂袖而去,还是将逆徒暴揍一顿。

饶是如此,七人中乐于与他回去的只有两人。

盲眼老人不再多话,扭头就走,像是真的怕待久了折寿。

“太师父!”

景平一看再不吭声就真来不及了:“您和付太医是否故交?啊,我说的是付褚老先生。”

那倔老头听到这名字,脚步顿住:“付褚……哼,他还好吗?”

这让景平心底的猜测切实几分,他顺话回答道:“他很好,儿孙满堂,去年摆了重孙的满月酒。”

盲眼老人听过,一双像被水晶封住的眼珠里晃了冷月光,让人错觉他的盲眼里存着不明的情愫。

他片语没有。

景平继续问:“多年前,您是不是指点过一名女子医术?”

老人眉心一收,朝向景平:“你是谁?你的声音……是昭之的徒弟?”

他虽没回答,却是给了答案。

景平沉声道:“那位女子是我娘亲,徒孙贺泠因家世曲折,才未向师门吐露身份,太师父恕罪。”

“你……”老人从进屋来就一副找茬的刚硬模样,刚才“众叛亲离”依旧冷得像个死人,而此刻他听了景平的话,声音打起颤来,“你是阿素的儿子?信安城没死的小崽子?”

屋里人都愣了,花信风和李爻也不例外。

二人知道信国夫人医术高明,一是家学,一是年轻时得高人指点,却从不知那高人是谁,当年花信风问过,信国夫人只道“不可说”。

怎么转了一圈,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话已至此,景平道:“正是,小子得太师叔和师父救命教养,才能活下来。”

老人发声笑了,比哭还沧桑。

他陡然出声,又陡然收音,迈步决然往外走,经过花信风身边时,用只有彼此听见的音量冷声问:“看来当年之事你没告诉他?”

他不等对方回答,身影已然杳渺而去。片刻,传回一句“冤冤相报一团乱麻,有意思!”

要跟老人回师门两名弟子见掌门跑了,忙向李爻道别,又跟屋里诸位囫囵转了一圈礼,追随而且。

这跟景平预想的不一样。

他得知对方是教过娘亲医术的高人时欣喜得不行,可不待请他再看看李爻,对方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即刻想追出去。

身形一动,衣角被人猛地扯住——

李爻这把抓得很急,看架势是非拽住他不可,半个身子探起来,迫切之下脸瞬间白了,额头青筋暴起,冒了一层冷汗。

景平哪里还顾得上追人:“你别动!”他口吻急利,动作柔和至极,扶人躺下:“我……我先用针把你的穴道封了吧,能好受些。”

李爻缓过气来,才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小插曲,大伙儿散了吧,都歇着去……”

众人眼见他有贺大人亲力亲为地照顾,很快散了。

花信风趁景平去摆弄银针的功夫到李爻榻前看他。

李爻则筋疲力尽,懒得多言语,挥挥手:“不是军务都往后再论吧。”

他把花师侄也轰走了。

屋里终于又只剩李爻和景平两个。

景平轻手轻脚解开李爻衣裳,施针把他穴道封住:“不能封太久,不然血脉不畅,会有新毛病。我去给你弄点止疼的药来吧。”他眼见对方伤患满布的身子,心里半点杂念都没有,只盼他能快点好,少受罪。

然而大战过后,除了医生是香饽饽,止疼药物也紧俏。

李爻断了骨头,好歹没缺胳膊少腿,他带兵从来一视同仁,不是激战时刻,麻药都是紧着重症伤员用。

“不必,”李爻垂眼看景平施针,把话题扯回去,“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找高人医我,但师兄……”

他摇了摇头——不用在他身上多花气力。

景平没说话,见他额前疼出的汗还挂着,拿帕子给他擦。

李爻多年黄金老光棍,身边没有姑娘照顾,根本没人这般待他细致入微。

一时难适应,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景平的手一顿,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李爻便有点后悔,可这又不好找补。

他清了清嗓子,撑起精神缓缓道:“我师兄……姓姜。”

这话本寻常。

景平却愣了下,继续将针落入李爻穴位里:“他是前朝皇室?”

李爻点头轻声道:“这事没人知道,若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他的授业师父,我也是不知道的。”

景平很平淡。

这般因果,他早前已经摸出门道了——李爻辈分高,该是因为得爷爷授业,爷爷在门派里辈分就高。

“他叫姜阙,是前朝末代君主的幺叔,自幼不爱政务,只喜药石医术,爷爷当年教他武艺拳脚,之后他便离开皇宫游历去了,连年的战火,他四处行善举,可悬壶济世终是没能填补前朝高楼将颓的气数,而后,我爷爷见大势已去,为保城中百姓免遭涂炭,倒戈降晋,他心底对爷爷终归是恨的,只因尚存理智,从此回居山门,不问世事。”

李爻话说多了,有点气喘。

景平柔声道:“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歇歇……”

“所以……”李爻还是要说,“他不视我为仇已经很好了,他不知我身中之毒何解,我也不想你去求他。”

“为何?”

景平听出对方话里有深意,不知这“不想”出于何种缘由。

李爻则只是单纯地不想景平为他受委屈,他没再说什么,端详景平。

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神采,反而显得勾人了,有种朦胧的要强,带着让好人心疼、让坏人想欺负的脆弱。

他不自知,把景平看得别开目光,才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向阳剑借兵、擅离职守、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咳咳……弄来的湘妃怒?夹裹是陆缓做的?你拉着他一起发疯,哪一条传到皇上耳朵里都够你喝一壶!”他话茬刚硬几句,见景平惨淡的脸色晃在眼前,又不忍苛责了,假装着强横道,“养两天伤快滚,我也好在皇上面前给你找说辞。”

景平眨了眨眼,无视对方的虚张声势:“你伤稳不下来我不走,眼下只有我管得了你,旁人都不顶用。”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休想作。

“嘿……”

关系有些许变化你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李爻把脸一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皇上那脾气……”

“我知道,”景平抢话,“但我既然敢这么做,就算计好了办法让他动不了我。”

“什么办法?”李爻知道景平不一样了,依旧不放心。

景平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他也是有伤在身,一笑伤口就震得疼,气息不稳偏还是想笑。

李爻骂他:“抽什么风?有病快给自己抓药。”

景平匀了气息,特别可恨地问:“你生气啦?是怕我被罚,还是怕有一日我遭皇家忌惮被算计?你是舍不得我死么?”

似是调情,又似别有他指。

深意藏得不着痕迹。

李爻答不上来。

“无论你怕不怕,”景平声音柔缓下来,“我是怕了。你知道吗,我当日看见关外的天红了半边,要吓死了……你伤得那么重,我抱你在怀里时不敢乱想,又难以控制地乱想……这两天我生怕你醒不过来……若是……若是你……”他声音有点哽,眉眼间凝结的恐惧没散去,“我就殉了你。”

他目光里满是决绝。

李爻知道他是认真的,讷住了——这小子从前惜字如金是假象,居然这么肉麻?

“呸!”他假嗔骂他,“老子好好的,别给我念怂,殉个得儿情!”

景平也讷了下——李爻从前讲话不吝,却少爆粗口。

他难得见对方气急败坏,被骂了还挺美,学着李爻惯有的没溜儿口吻调侃道:“哦,殉情也有很多种,师徒情吗?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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