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很小,只因李爻就在他跟前,才听得真切。
李爻苦笑:那小老头才没这般矫情。
他只当没听见,长剑交右手,剑尖指地,左手单掐剑诀,傲立场中:“给诸位献丑。”
话音落,青衣飘舞,衣袂起莲漪,一趟剑法行云流水。
动作舒缓时开阖大气,迅速时又灵动飘逸,好看得“武”、“舞”难分,若非眼下之所凡俗气过重,真就是谪仙舞于云巅的淡彩水墨,天地山水都只配为之一衬。
李爻眼波随剑走,瞥向景平,见他满眼欣赏又略有担忧地看着自己,王爷、大臣于他而言已等同无物,心里一喜。李爻不太怕旁人看出二人情投意合,本来声名尔尔,多沾一条败德背伦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不能总朝一边。
他身形闪转,猝不及防被任德年那张半老不老的脸暗算了眼睛。顿时后悔:干嘛转回来,我要瞎了。
其实李爻对任德年印象还行,念着对方对老将军礼待,总想找机会回报。
可这人好几次持着跟老将军的交情对李爻指摘,每次都敲在李爻的反骨上,敲得他很不爽。
他长剑一抖,寒光掠影——
任德年反应过来缩脖子的时候,剑锋早已飘远了,桌上的白玉浅盏被李爻用剑尖扫底挑起。
任大人回过味来时,玉盏已被高抛在空中,正打着旋落下来。
李爻长剑一挺,直冲杯口。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杯子一击斩碎,便做收势。没想到,长剑挑在盏中“嗡嗡”轻响,磕划之声尖利,穿透力极强,盖过了场内的乐声。
酒盏一直贴着剑尖,随长剑的动线而走,稳得像被黏住了。
李爻念着自己伤势未好,省去了花拳绣腿的卖弄,又将酒杯一抛而起,待其落下还用剑尖去接,循环往复。
第四次抛起时,酒盏在空中翻身,杯底向下,李爻长剑翻花收势,横在当胸。
“铛”一声轻响,浅盏被长剑接住。
李爻顺势转了半圈泄掉余力,他戴着夹裹弯不下腰,只得屈膝微蹲,拎起任德年面前的酒壶,在盏中斟了一杯。
任德年已然被李爻的功夫惊得合不拢嘴——
他不懂武,却听老李将军说过,所有功夫的核心在一个“稳”字,势如破竹也好,绵里藏针也罢,缺了稳,便虚若无物。
李爻这趟“花活”即便是逗人观赏,也需有十年如一日的根基,才能将刚上手的剑用得如自己手臂的延展。
他后悔话说重了,起身去拿酒杯。
李爻则剑锋一转,看似往他手边递。
结果长剑突然一偏,那白玉盏自剑尖跳下,眼看酒水泼洒,盏要碎碎平安。
玩砸了么?
周围有人低呼出声。
李爻倏然垫步卧圆,长剑灵巧平翻,惊险转瞬过——酒盏落地之前,第二次被剑接住。
他轻笑出声,稳当当起身,盏又像黏在剑上了。
“开个玩笑,任大人的杯子陪我杂耍半天,自然是要先涮一趟开杯酒,再奉还的。”
话音平缓清和,折腾好大一趟不见气喘。
他拿起盏,斟第二杯酒:“请大人喝酒,怎可以剑奉之?”
说罢,递上酒盏。
闹了这么一遭,任德年脑子清醒一大半。
按品级算,李爻是超品的郡王,当朝右相,他仗着与人家爷爷的丁点交情当众无礼,太不像话。
更何况——你管得着吗?
还拿了辰王府和郡主的脸面擦地。
蠢啊。
蠢死了。
任德年恨不能一脑袋扎在李爻递过来的酒盏里淹死自己得了。
他持着最后一点脸面,双手接过杯子,恭敬道:“下官酒后失言,王爷勿怪。”
李爻一笑,将剑交还侍人,转身回座位去。
任德年冲着人家的背影一口干了这杯特别的酒,也待坐下。
灯火缥缈间,他忽而愣了——那酒盏底部,沟壑不平。
居然有字。
第089章 可心
任德年愣神很明显。
玉盏颜色浅淡, 堂内灯火又暧昧,他一双醉眼难看清杯底刻了什么。
但他能确定,那两列凹陷的纹路是字, 不是剑尖掠出的划痕。
因为符号排列很规整。
几乎同时, 任大人意识到李爻玩笑似的泼掉第一杯酒, 是为了洗去玉屑。
“任大人, 怎么了?”辰王见他木讷,不禁好奇。
“这……”任德年举起浅盏,用杯底映火, “康南王刻了字, 下官醉眼昏花……”
光线明暗变换,任大人找了半天角度,终于看清了——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八个字撞进心里让他无言以对。
他那张在酒精刺激下如熟螃蟹的脸是不大可能变得更红了, 唯有心下惭愧得紧。
直至此刻,活了半辈子的人才切实体会到何为真正的“汗颜”。
他端向李爻叉手行礼, 默不吭声。
辰王更加莫名了,问李爻:“晏初写了什么?”
李爻笑道:“哪儿有字,任大人贪杯, 将剑尖的划痕看错了。”
辰王见他不愿说, 估摸是给任德年留面子呢, 一笑没再提。
这般一闹, 郡主的伤心淡了。
众人又开始扯闲话, 李爻坐在席上, 总是巴望着走, 可谁都没有要散的意思。慢慢地,他便即来则安, 东一耳朵、西一眼,瞧开热闹了。倒从众人的“醉话”里听出不少近来忽略的暗潮涌动。
比如。
皇上发病之前,在朝里建了一个新机构,暂时取名叫“侍政阁”,而这侍政阁里不只有官员,还包括民间学者、商贾、地主甚至寻常农户。
定下规矩,每三个月在宫中行一次“侍政议事”。
更重要的是,议事之后,要将重要提议张榜公布于民间。
皇上此举倒也不奇怪,他是被那离火教之事逼得挠头,才想出这么个披着“广听纳言”外皮,内核依然是“事不关朕,是他们说的”甩锅法儿。
只是“侍政阁”戳摊儿太温吞,第一次“侍政议事”没来及张罗,赵晟就被迫暂时直挺了。
眼下文官们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从安全、得利、善后、几家言终归是一家言等诸多方面开始啰嗦,有赞成也有反对,叨念个不止。
辰王目光掠向李爻:“晏初在边关,是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如今说说你的看法。”
李爻不想掺和:“下官一门心思在搁古人身上,对内朝政务没有建树想法。”
辰王又要说什么,突然门外快步进来个侍人,到辰王身边耳语两句,王爷表情微妙地凝重了一瞬。
王府宴客、能由侍人冲进来打扰便不会是小事。
席上立刻蹦出有眼力价儿的官员道:“王爷辅政辛苦,若还有事忙,我等闲人便不多叨扰了。”
辰王没拦着,与众人客套几句,宴会终于散了。
宾客三两结伴往外走。
李爻爱热闹,却不爱这种绷着心眼子的热闹,他出了宴堂,半句话都不愿再废,趁人不注意,拉着景平弯进一条小路。
这是条临着院墙的蜿蜒小道,铺满了鹅卵石,与大路之间隔着水域造景。遥望过去,能见幽潭另一边灯火通明,听见笑声不断,反观李爻这边,隐月、清风、一双人,静谧得安宁。
李爻放慢了脚步,他想:或许是身边有景平,才觉得此情此景好,料想我孤身一人走这路,只会觉得凄清。
他不经意间合着月光笑了,行至二进院落中,忽而晃了神,忍不住往院墙边看。
“怎么了?”景平问。
李爻没答,站定步子,看看左右没有人,提起袍子脚下一飘。
景平“悠着点”还没出口,李爻已经越过小径边的灌木丛,往草坪深处去了。
小路很偏,常日里似是没人来,辰王面上不拘小节,院工也随主子大大咧咧,草坪仗着有灌木遮挡,已不知放任生长多久,靠近墙边处,隐有蒹葭苍苍之妙了。
看得出,李爻对这里很熟,他径直向特定方向去,蹲下拨开草丛。
荒草后面居然露出一道小门。
小得像狗洞。
“怎么……”景平跟着他,诧异道,“怎么王府有这样的地方?多危险。”
李爻笑了下:“也还好吧,太小了,成年人钻不进来。”他说着去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封死了,便更不危险了。”
他言罢起身,一拍景平,二人又回到鹅卵石小路。
走出几步,他歪头看景平,见对方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好奇就问呗。”
景平猝不及防,皱眉冲他笑了笑。
“辰王殿下断臂前一直是太子……”李爻嗓音轻飘飘的,引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时南晋初立朝,尚没设太子东宫。
辰王一直住在这。
而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是住在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