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 李爻在景平脸上嘬一口,然后看他:说吧。
结果臭小子忒的恃宠生娇,指着嘴:这也要。
这还不发火?
李爻:真给你惯没边了。
他在景平脑袋上一戳:“不说拉倒, 躺着吧你!”
说罢, 半眼不再看景平, 起身就往外走。
鸡贼如景平, 深知自己把人晃急眼,确实过分了。要是哄不回来,往后的甜头可都没了。
“哎——晏初别走!”他扬手拽李爻。
李爻在军营里通常是窄袖扎腕, 整身轻骑铠甲, 利落得紧,可没个大袖子给这小无赖扯。
景平一把抓空:“我说我说!你别走!”
他是真的急了,忘记自己身上好几个钉子穿的洞,动作猛了, 也不知扯到哪里,低抽一口气, 而后内伤也像醒盹了,让他止不住地咳嗽。
由于小伙子贺景平整日里贼心眼子太多,在情侣间的小把戏上消耗信誉严重, 李爻第一反应是:小混蛋, 又跟我演?
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顿时惊了——你来真的!
景平脸色煞白, 紧跟着头上要冒汗。
李爻慌忙回身扶他, 呵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闹什么!”嘴上凶, 手上却极温柔, 扶人趴好,“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我找萧师侄来看你。”
景平生怕人扭脸就走,于是死不放手。
片刻,他缓好气息道:“没事,就抻一下,伤口缝过针,不会裂开……而且,”他舔了舔嘴唇,“现在我身上连伤口都跟你有相似了。”他说棱锥创口,说完就笑,笑得挺甜。
这般痴恋噎得李爻不会接话:丧心病狂了吧你……
安坐片刻,他终归是不放心:“内伤到底重不重?”
景平摇头,拽着对方的手又紧了几分:“不要紧,服过药比昨天好多了。”
“行了,不走,手指头要让你拽掉了。”李爻抱怨。
景平这才松开些:“我……对不起,一时情急,”跟着,他自觉坦白,“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怕你笑话我没出息……”
你现在很有出息么?
但见他终于要讲了,李爻没呛他,在床头倚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好架势听他说。
“我……可能是受伤了,想事情消极,始终摸不清死士的来头,我生怕你此去跳进对方的圈套里。我就……想上城看你。师伯、小庞,连常老将军都劝过我,说烽火台一直望着敌军动向,跟着你的三路骑军是精锐,不会出事的。可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慌得很,我跟常将军说……说……”
李爻心下好笑,知道他定是说了难以启齿的话,柔声问:“你说什么了?”
景平皱眉、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我说……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李爻一愣,旋即想象景平在老将军面前诉衷肠,一哭二闹三上吊意味十足。
常健知道二人关系好,却不知道是哪种好法,这回只怕惊吓不小。
实在没忍住啊,李爻“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殊不知一声笑,崩破了景平的厚脸皮,他一脑袋扎在枕头上,可能是想把自己磕死。
这副模样,让李爻觉得这臭小子更可爱了。
他柔声哄他道:“行啦,说得出还怕我听么,心里慌成这样,昨天怎么不跟我说呢?”
景平在枕头里闷着:你要务临头,我说不出口。
李爻笑着放任他缓一会儿,见他耳朵根都红了,手欠揉他耳垂。
耳根火烧似的热即刻被李爻的手指降温,但轻柔的捻弄委实透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火又窜到年轻人心里燎开了。
景平扬手拽过李爻招人的爪子压在胸口:“晏初。”
“哎——”李爻故意拖长音。
景平自知现在有心无力,忍下冲动安静躺一会儿,眉头不自觉收紧了:“我觉得常老将军可能不太好。”
这是句太正经的话。
李爻跟着变了神色。
“记得从前他找我抓药时说过腿有浮肿,今日我见他口唇发紫,该是心脏不好……”景平顿了顿,“他丧子、伤子,如今只靠一口报国的精神撑着风烛残年……现在他惊悲喜忧过甚都危险,往后还朝能平静下来,也不可骤然将精神松下来。”
李爻沉默不语。
常健与他交情不深,从前他听闻常老将军心思至纯,夫人早就没了,两个儿子同在军中,老少爷们儿三人是要为了疆域安宁燃尽心思骨血。
而今看来,可不就是如此么。
南晋就是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才得以支撑吧。
“我请师伯给他调理身子了,没惊动旁人,不会乱军心。”
李爻点头:“常怀怎么样了?”
那一腔热血又莽撞的年轻将军带着整营的人填了敌军炮口,被萧百兴从鬼门关抢回命来,却缺胳膊断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他身体没大碍,只是心思消沉,怕是多少年都难缓和,常老将军的一半精神是为他撑着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日之后,鄯庸关迎来了几日难得的风平浪静。
景平给大王子限定十日之期。
他面上沉着,心里是打鼓的。
这如李爻为军中统帅,外人看来运筹帷幄,临危面不改色,事实上很多事是依靠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勇气拼下去的。
想成大事,得压得住心底对结果纠结,承认万事无绝对,同时准备好各样应对策略。
景平盼望自己一手托两家的算计得成,而那言和的信约一日不来,他便一日惴惴。
当然,他聪明、他有后招的,他想过议和不成。
那么他将会利用权位欲/望,挑唆对方兄弟反目,让搁古王室闹出一趟不小的风波,他们暂时自顾不暇,便能给南晋和李爻缓一口气的时间。
所幸第十日晌午,大王子亲信的文臣送来了和书。
他列队城下驻足,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拦阻了他的步伐:“请贺大人兑现诺言。”
景平修养数日,伤好多了,出军阵策马向前,示意对方近前说话。
二人低语数句,文官略带质疑地看着景平。
景平压根不多解释,兜转马头便走。
他回头见李爻端骑在马上,帅盔的红缨在风中如火而动。将军单手执长弓,目不转睛地盯视对方的动向,显然与大国气度相比,李爻更在意他的安危。
景平开怀,策马快速回到李爻身边。
数日后,避役司安插在搁古的能人传回一段“故事”——搁古王室闹了场大乱。
二王子奥单阵前被擒成了王室奇耻大辱,回王城之后当殿被父亲痛骂。
更要命的是,奥单身边近侍官当殿检举主子,说他与羯暗生密谋,所谋内容有损搁古国运。证据就在奥单的牛头帅盔夹层里。
奥单不屑又愤怒,当殿动武,砍了近侍官的脚,同时反咬王兄与南晋暗度陈仓。他痛心疾首地说,知道使节贺泠与王兄私相授受,王兄得对方赠予一幅字中内藏玄机,他不愿手足相残,本不想挑破,谁料是大哥先行不顾念兄弟情义。
二人矛盾激化,曾经信誓旦旦说王位能者居之的兄弟由暗自较劲,变成了当殿对峙。
搁古王脑仁嗡嗡的。
派人将“牛头帅盔”和“字”拿来,当殿拆开——
牛头帅盔里果然掉出胡天草节和一封羯语信函。
能看懂羯语的文臣说,信的大意是羯人祭司同意出兵援助奥单攻打晋国,但奥单需设法将搁古最靠近羯的城池送给羯人。此事若成,羯会继续暗中帮助奥单荣登大统,草节和信函为证。
搁古老王上是个勇武之人,听说心爱的儿子为了王位,要将自己豁出命夺来的土地拱手送人,即刻暴怒。
奥单当殿以头抢地,大呼冤枉,口称此事是晋人阴森森的小白脸使节陷害。
但他的王上爹大约并没听进去。
奥单情急之下大喊:“把那字割开,里面必然有夹层!是大哥与贺泠的密谋!那混蛋放我回来时对我说过,他送给大哥的卷轴里有他的诚意!他想借此让我们兄弟互相撕咬,父王你不要中计!”
老王上脑子还能不能转过来尚不能确定,但大王子听到这时,心里登时翻个,难不成真的被贺泠暗算了?
贺景平造塑此事,深得疑心生暗鬼之精髓,老王上或许会相信儿子们被算计了,但从此再也不信儿子们不曾通敌。
如此下去,搁古必会大乱。
贺泠年纪轻轻,好恶毒的算计。
但如今箭在弦上,大王子不能将那字毁了去。只得眼睁睁看父王将裱好的字剖开,果然,那里面掉出一张薄绢,本是衬在裱底上的,非常不明显。
搁古王示意侍卫看上面有何密谋言论。
不料,白绢展开干净得如天书一般。
大殿上官员面面相觑片刻……
有个文官出列禀道:“王上,这或许只是装裱的垫衬。”
所有人都蒙了。
两位王子却明白景平的深意——正如他在赠予大王子的卷轴上所写,他心里是向着他的。
原来所谓“诚意”是这个意思。
除了诚意,还有告诫。
他有能力扰得搁古王权大乱,却没将事情做到极致。
外交、政/治能长久安和在于制衡,非是虎食鲸吞。即便他有能力,也不会随意把邻邦逼入绝境。
做朋友仁义,做敌手恶毒。
此时,大王子看破此道不会说;
二王子看破此道说了没人信,反而将老爹气得差点晕在殿上。
最终,奥单因通敌之罪被下了狱,以待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