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沉吟。
审众人,跟只审一个人不同。
单蹦一个人可以为了某个原因死撑到底,众人却很难。
因为不会每个人都是硬骨头。
更何况,树倒猢狲散,喽啰们眼见大势不在,没必要为了旁人胆大妄为赔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花长史心生两种猜测:
或是参与绑架的人极少,且不知道被绑的是朝廷命官,杀人灭迹之后骤然得知杀了个官,只有死不承认才有一线生机;
又或是他们确实没做过,是李爻暗中把郑铮劫走,反手一盆脏水瓢泼,一箭好几雕,比串羊肉串还痛快。
花信风以李爻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赌答案是后者。
想通这个,他不再多耽误,交代几句善后事宜,大步出正堂去找松钗。
他惦记人家,也需跟对方印证猜测。
山中风凉,没风的时候,寨旗蔫头耷拉脑地被太阳烤着,配合那不好看的颜色,像只巨大的枯叶蝶趴在旗杆上,时不时抽抽一下翅膀。
匪寨建得挺不错,周围有大片菜地粮田,只是无奈去年大旱,改种耐旱植物后今年偏不断大雨,收成被老天爷闪了腰。
寨子着实不小,花信风走得额头冒汗,才到后堂偏屋。
“松钗先生一直在里面跟人叙话么?”花信风问守卫。
“回统制,秦先生在隔壁屋子独自坐了很久,方才进屋,说想与那匪类单独说两句话。”
花信风想推门进去,又觉得略有不合适,眼珠一转,向两名守卫道:“你们去院外守着。”
二人不明所以,领命往外去。
其中一个活泼的走到院口回头看,见向来持重的统领,竟然附耳在门边——
偷……偷听啊?
花信风冲他一指:快滚,别瞎说。
那小守卫立刻扭头,润到院外去了。
可结果呢,天不遂人愿。
这破寨子的门质量贼好,是两片木头内里塞了茅草的“重工”之作——保暖、挡风、隔音极佳。
花信风不顾形象地把耳朵紧贴在门上,也只听见内有人声,具体言论实在半个字都听不清。
他正准备转战窗户边,突然屋里“咣当”一声响,隔着门都惊天动地。
好好说话绝不会如此。
花信风推门而入。
也亏他果断。
只见松钗双手握着陈丰的手,而陈丰手里则是明晃晃的尺长匕首,正一刀扎在松钗胸口。
花信风大惊,两步上前揽住松钗,一脚将陈丰踹开。
狗头军师被他踹得双脚离地,仰面落地“咚”一声屁股摔八瓣。
花将军留了力道。
陈丰也已胸口闷痛,不及说话,先咳出点血丝来。
见他确实没什么能耐,花信风垂眸看松钗——那匕首刺在胸前,离心脏偏开几分。刀口深,好在是偏斜的。或许是他想当胸一刀,陈丰却不愿担罪责,拼尽力气歪了刀锋。
“来人!”花信风大喝。
“不是……不是我要杀他!”陈丰好不容易缓上气,坐在地上咆哮,“将军!是他拽着我的手刺的……不是我……!”
花信风相信这是事实。
陈丰脚步虚浮,不像会武之人,因为料他没本事在松钗眼皮子底下作妖,花信风才放心这厮与松钗单独叙话。细想,若非是松钗所为,此匪还被绑着,更不会有匕首。
“对……是我,是我愿意还他的,将军……别怪他。”松钗疼得满头是汗,声音发着抖。
陈丰还在叫唤:“疯子!妖怪!你要死到一边去!别在我眼前!”
花信风沉淀一口气,对冲进门的守卫吩咐道:“绑了看好,别让他乱说,再拿医药箱来。”之后,他将松钗抱起来快步去了隔壁空房间。
松钗脸色惨白,衣衫前襟殷红好大片。
上次他背后中箭不让花信风管,但那伤不致命。
而这次,军医年纪大,没跟着上山,眼跟前众人中医术最高的便是花信风了。
“上次是为了隐瞒性别不让我医你么?”花信风舔了舔嘴唇,把声音尽可能放柔,“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说出去,你的伤需得尽快处理。”
松钗很疼,鼻息颤了颤,侧目见床边准备打下手的亲兵:“将军……让他们都出去。”
花信风向身后亲兵打手势,亲兵退出去了。
他多年行伍处理金石外伤是熟手,这伤在他看来不在话下。比起医伤,他更忐忑于非礼,偏偏耽误不得,立刻马上得视。
人命当前,他轻声道:“往后若你愿意,便嫁我,我会好好待你。”
松钗没让刀扎死,险些让他一句话呛死。
先是一愣,怔怔看他片刻,跟着忍俊不禁。
可他有伤笑得艰难,笑两声疼得猛抽一口气。
花信风不明所以,不再耽误时间,两下割开对方衣裳,却预料之外——秦先生胸口平平,但看得出满染血迹的胸口附着大片伤痕,像是烧的。
不是姑娘?
他之前避忌,是不乐意被看见这些伤疤么?
他性子那么洒脱,不至于吧……
花信风一边迅速处理伤口,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松钗——这人怎么看都长得太细致,皮肤腻得不像男人,更甚,他脖颈上平滑一片,没有喉结。
脑子里系了个瞎疙瘩,也没耽误花信风的手速,他飞快给人处理好伤口。
期间松钗一直不说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花信风用布帛垫在对方皮肤与血衣之间,“我以为你是姑娘……说了可笑的话,一会儿我着人拿衣裳给你换。”
松钗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现在知道不是,松一口气吗?”
这话有点矫情。
但花信风还真仔细想了想,摇头笑道:“也或许是有点失望。”
松钗惊了:“将军喜欢我?”
问题太直白。
花信风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扪心自问对松钗确实有点不一样,刚才见到他来,没来由地开心,后来见他受伤,又莫名愤怒担心。
松钗移开视线,看着屋顶轻飘飘地道:“将军别多想了,将军喜欢的……是我能变成你心上人的模样……”
花信风被这话蜇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说得好像不对。但他没有李爻那张嘴,话茬跟不紧。
想了好一会儿,他只是闷声道:“你就是你。”
松钗目光又转回来,看不明白他似的。
“对啊……”好一会儿他敛了眼睛,“我独一无二。”
是个妖怪。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听出松钗这话内有深意,加之陈丰所言,信息量已经爆炸了。花信风想问,又觉得松钗该休息。
他拉过松钗手腕诊脉片刻,在对方肩膀上稳稳一按:“先不多想,好好休息。我不知你的过往,但知道往事已矣,既然如此,让它过去不好么。”
松钗淡淡地道:“他救我活命,我却害他父母没了,是我该他的……没有拖欠,我心里才能‘过去’。”
近来蜀中烈日当头,前些日子连番的大雨被吹到了都城邺阳。
大雨瓢泼,许是让赵晟脑袋里进的水也跟着泛滥了,他突然传令,急召重臣入宫,说有事请诸卿饮宴——只要还能喘气的,都给朕入宫来。
马车里,景平生闷气。
今天休沐,李爻本来要出门,感谢天公作美大雨瓢泼,加上他的软磨硬泡,才把人留在府里。
二人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做好手边事,快到傍晚景平盼来心心念念的“午休”,他刚腻歪着在李爻唇齿间尝出片点甜头,狗皇帝的旨意就来了。
李爻坐在一旁,看他那模样好笑,在他鼻子上刮:“嘴都能栓酱油瓶子了,这么欲求不满?看来我是上岁数了……”
“当然不是!就是太喜欢你了,总也要不够,”景平立刻反驳,讷声片刻又柔声问,“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你不喜欢吗?”
他目光在暗沉的车厢里闪如点星,诚恳极了,是诚意且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
李爻顿时脑袋发涨。
最初景平跟他上床,虽然在某个重大问题上用了小歪心思,但行动上是万般小心、极尽所能地讨好,生怕他有片点别扭。
之后二人又有了几次,不再那么“生疏”,景平渐渐放松,本性也随之暴露真切了。
臭小子简直爱他如痴如狂,待他有种难形容的摆布欲/望。
李爻认真想过对方此类行径的初衷,可以理解男人在控制中“征服”爱人的快乐,更何况景平自幼视他作英雄,一路追着他的背影,如今终于抱得英雄在怀,成就感爆炸,可想而知有多魔怔。
无奈想通归想通。
诚如景平所断:太师叔的情场风流多是假把式。
李爻不痴迷此道,最初糊弄毛小子还行,待到对方开窍了,便渐渐敌不过人家的魔高一丈。
所以他反而成了被动落下风的那个——所谓爱之所至可以滋养天赋,所向无敌,不服不行。
至于喜不喜欢……平心而论,李爻无所谓。
因为景平喜欢,又算不得毫无顾忌地过分,李爻便随他开心。
王爷一时迟疑不回答,不过是在考量不同答案导致的后果:
说“喜欢”吧,小混账肯定尾巴掀上天,二人一言难尽的床笫之乐更要翻出新花了;
若说“不喜欢”呢,看景平真诚的表情,只怕是要跟他讨论到底哪个步骤、哪种做法让他不喜欢,讨论之后……还得实践。
得吧,李爻绕明白了,怎么都躲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