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慷慨总结王爷功高,但往后的路还很长,如今再行赐封往后要封无可封了,只得暂时给个虚名,让皇子、公主尊康南王一声“王父”,以示王爷与皇上情同手足。
李爻恭敬谢恩,低着头想:古来“相父”多是难得好死,这一声“王父”,真是晦气。
给李爻顺完毛,赵晟调头帮景平将“撑腰”进行到底。
大骂已经被阉了的前大理寺卿逼迫忠臣自证,申斥侍政阁对景平莫须有的污蔑委实可恨,直接以“整肃”之名,跳过前几天试行法令的步骤,将侍政阁正式从尚书台迁出,彻底交给景平归整管理。
赵晟本以为景平定怕摆不平坊间的商贾、文人,更怕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精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沾到李爻,好歹会推诿一番。
没想到,对方一句“臣定不辱命”,接下了这烫手的烂山芋。
赵晟看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只得静观其变。
时至此时,于皇上而言前面两出都是点心。
他跟着端上主菜——借兵部尚书之口提出征兵百万,每户只允许留一名男丁。
这风声其实早传出去了,但多数人以为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今日大伙儿眼看兵部尚书满脸是皇上“逼良为匪”的苦涩,又不得不碍着皇上的威逼利诱,将话讲完。
终于信了。
话音落,群臣哗然。
“陛下,”户部尚书任德年出列,“日前大索貌阅,蜀中、幽州、秦川等多地收成不好,已传匪患横行,若是征……”
“诶,”赵晟打断他,“到军中来吃公粮,岂非是朕对他们的恩赐?”
“陛下,粮作收成不好,除了天时地利还有人和欠缺,农户本就产力不足,若再将男丁大规模征走,农田无人耕种,我大晋岂非要举国饿肚子……”
任德年向来左右逢源,今日八成气糊涂了,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明言质问“陛下脑子瘸否”了。
群臣难免为他捏一把汗。
不想赵晟乐呵起来,道:“任爱卿所虑确实。但朕非要让男耕女织的世道变一变。我南晋将男征女耕的日子过上十年,疆域定能扩充一倍。眼下四夷八荒多国内乱,敌人孱弱之际不一举拿下,更待何时?”他说到这看向李爻,“哦,对了,朕已经发出调令,让常健将军还有江南、鄯州、北域十三道的守将陆续还朝述职。晏初,这事朕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李爻站在前排,眼皮都懒得掀,像个木头桩子特别没有存在感。
可皇上不让他将站桩进行到底,非要叫他。
他只得叉手一礼:“陛下英明。”
赵晟垂眸看他,轻轻笑道:“但你似乎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朕行事疯癫、毫无计划?”
李爻一惊,已经开始在大朝上无理取闹了么?
他来气: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蹦起来给你一大耳光。
但他不能这么做,躬身道:“微臣惶恐,不敢、也不曾做此念想,不知微臣有何错漏,让陛下误会,还请陛下明示。”
胡搅蛮缠谁不会?
赵晟看着他笑眯眯地不说话。
李爻则低眉顺眼——以不变应万变,你不出声我绝对不再多说半句。
殿上寂静无声,诡异的气氛中暗藏较劲。
皇上待李爻向来宽和,刚刚还尊其为“王父”,转眼二人便又当殿僵持。
闹什么啊?
时间在过,却似很慢。
赵晟突然“哈哈”大笑:“朕开怀啊……”他好半天止了笑声,问道:“诸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开怀?”他问罢,环视群臣。
满朝文武,此时皆如缩尾巴鹌鹑,生怕皇上点到自己。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方,想起前几天陪他在茶馆坐,听说书先生胡说“要我说现实更可怕,诸位听小老儿说书,是听个逻辑,可现实呢?很多时候没有逻辑。”
当时,李爻听过笑而不语。
而在景平看来,这先生说得对也不对。
正如现在,即便疯癫不讲理如赵晟,也是自有疯子的逻辑。景平要做的是以疯子的逻辑抗衡疯子。
他侧跨出列,沉声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向来待臣、民拳拳赤诚,却不一定能得真心回报。人身居何位,做何事,哪怕如陛下是至尊之位,依旧不能完全自控。陛下开心,因为康南王待陛下令出必随。”
他嘴上马屁拍得利索,心里却想:我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理防线岂是你片刻的盯视就能撼动的?
赵晟听罢,眼角笑意浓几分,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见大殿门口有太监急引一人前来。
那人轻骑戎装,腰缠黄带,腰后插着金黄色令旗,是专呈加急文书的驿使。
这小小令官位同正五品武将,山匪不劫、官驿无阻,更有特权能直接入宫登殿。
驿使上殿行礼:“陛下,蜀中急信。”
刚刚,户部尚书任德年还说多地闹匪患,现在便来了急信。
不知是山匪肆虐了,还是扯旗造反了。
樊星接信,拆开递给赵晟。
皇上几眼看完,示意把信给李爻看。
书信言简意赅:郑铮由信安还朝,途径蜀中,夜遭匪劫不知所踪,与官军交手之人落下羽箭数支,剑柄上有“羽”字烫痕。驻地官军请令,是剿是谈,请陛下示下。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蜀中早有山匪盘踞,在蜀道山拢游走,自称丰羽寨,从前自称劫富济贫,更从不敢劫掠官军,而今居然敢劫持郑大人……”
赵晟叹了口气:“老师向来简朴低调,山匪劫他作甚?”
“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想劫了人以进为和,谋财或者谋求招安。”
赵晟想了想:“这不难办,速发急令给花信风,让他在还朝途中绕一小圈,将匪患清了,”他看李爻,“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他眼角总是含笑,似乎无言询问:郑铮因祸得福,若能大难不死,正中你下怀?
李爻只当没看见,躬身道:“陛下英明,花长史定不辱使命。”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心里明镜儿似的了:原来他是这番算计,一箭三雕,翻版了信安旧案。一来暂免郑铮受辱,从长计议;二来借口剿灭山匪;三来给皇上那让百姓受苦的征兵政策泼冷水,妙得很。
咳,他要是早动这种心眼子,怎会被赵家欺负得死死的。
这日下朝后,李爻就没影儿了。
景平傍晚回府,依旧没见人:但晏初没着人稍话,应该是回家吃晚饭吧。
他正想着,听见门口一阵犬吠,分辨滚蛋的叫声,是有生人来了。
景平迎出去,见门口有位姑娘,正与门房递腰牌。
那姑娘见到景平,笑着打招呼:“公子。”
景平不认得她的模样,却认得声音。
“松钗先生怎么来了?”景平迎上去,把人往内院迎。
松钗笑了一下:“王爷呢?我来向他交差。”
第135章 左右
李爻回府时, 天快黑了。
溜达进门正遇上巡院子的常怀:“王爷,公子招待一位秦姑娘在书房等您呢。”
李爻笑着应声,心念一转:“常老将军快回来了, 近几天这边没事, 你多回家张罗张罗, 需要人手跟胡伯支调就是了。”
常健两个儿子常年在军中, 自己时而在朝,时而去边关,常夫人没得早, 府上只有个老管家, 经年日久地缺人气儿。
如今他快回来了,又得了皇上的封赏,说述职之后给骠骑将军之职。老将归家,冷冷清清多不好。
“按发来的军报算, 老将军大概后天能到,”李爻随手理衣袖, “休整一两日,请你爹过来,我在这边炒几个菜, 咱老少爷们给将军热闹热闹, 算接风了。”
常怀呆愣地听完, 攀出满脸动容。
看他那架势若非念着尊卑, 只怕要扑过来抱李爻, 与曾经的犷猛、没落三模三样。
李爻受不了景平之外的男人泪眼婆娑。
尤其常怀缺胳膊断腿依旧五大三粗、连巴胡子生得像草原一样, 两眼泛着星闪实在违和。
行伍多年, 军中不乏情感丰富的硬汉,李爻从没细想常怀是或不是。想那常家寡薄亲缘, 常少将军大难不死,生涯巨变,动容于丁点温暖,不足为奇。
理解归理解。
李爻依旧让他晃起一身鸡皮疙瘩,三伏天恶寒上头打了个颤,在他肩膀上一拍:“行了,大老爷们这德行,丢不丢人?老将军爱吃什么,你现在去跟胡伯说说,这两天好准备着。”
然后,他逃跑似的穿廊过院,找景平去了。
景平有自己的书房,无奈酷爱鸠占鹊巢,好像用李爻的笔写字,如有神助。
李爻进书房门时,见景平正不知伏案抄录什么,松钗在旁边帮他理着纸,二人各自一杯茶,谁都不说话,画面颇有红袖伴读之静妙。
比看常怀哭鼻子养眼多了。
李爻咳嗽一声,二人同时抬头。
“晏初你走路怎么越来越没声音了,”景平立刻撂笔,迎上去接过李爻的外氅,在衣架上挂好,倒温茶递上去,“天气热,别喝凉水。”
松钗闷不吭声,笑着看景平“贤惠”。
待李爻喝水、缓气、放下杯子看向她时,才向对方恭敬一礼。
李爻看一眼景平,对松钗道:“没事,不避忌,说吧。”
“蜀中不宜居,且与山匪离得近,老大人被属下安置去了秦川,事情从头到尾只我一人经手,避役司里再无旁人知道,王爷可以放心。”松钗道。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李爻示意松钗随便坐,“郑老师身体、精神头儿还好吗?”
松钗着女装便持着女子的理礼节,端身浅坐,分明是位名门贵媛:“老大人似是心冷了,除了唏嘘,没有旁的不忿,且大人有一份口信差属下带给王爷。”
不落在字面的内容……
李爻示意松钗说。
“老大人请王爷达成目的之后,不用继续费心周旋,因为银子他确实拿了。信安重建费用不足,多次上报补充银钱,未有回音,他不愿眼看坍塌、滑坡折损农工性命,便挪了赃银。他说,用老命奠在古道重建的路基之上,无怨无悔。”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本以为事情是栽赃或误会,竟然不是。
郑铮此举于情无可非议,但是于理……
若皇上死揪住不放,往后只怕更要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