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岐独自在御书房,没留人伺候。
他看完景平拟定的民权令,对天下大同的构想心怀期待。
说实话,他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但无所谓——他对李爻敬重又倍感抱歉,“民权令”这种破陈出新的法案在父皇手里不可能推行,而今他居位一天,便要尽责一天,做个像王父一样百姓为先的上位者。
即便后人骂他忤逆不孝。
赵岐拎得清,凡事不能什么都想要。
他一点也不困,越想越兴奋,手边放着李爻边关大捷的战报,想将民权令的构想写给他知道。但贺大人嘱咐过,尽量莫让王爷阵前分心。
这么一想,笔又顿住了。
就这时,门外近侍通报一声,疾步进门,沉声道:“陛下,太靖阁走水了。”
“什么!”赵岐惊而起身,出房门果然见太靖阁方向隐有火光,浓烟一团一团滚上天, “怎么会这样?父皇呢?快去救!”
他情急之下乱了称谓。
“陛下,禁军和内侍庭护卫已经过去了,但……那火或许是陛下自行放火。”近侍答。
“孤……”好几天了,赵岐还不习惯称呼,顿挫片刻改口,“朕去看看!或许?父皇还至于不想活了吗!”
近侍忙拦他:“陛下,太危险了!”
一波未平,又有侍卫疾步来报:“陛下,先安殿无故走水,那里是纯木结构,今日风向又不好,火烧起来很猛。大火被带向后宫方向,陛下暂时安歇在御书房,莫要回寝宫。”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岐察觉不对,沉吟一瞬:“让花卿立刻入宫,通知禁军各将领戒备,”他站在御书房门前观远处火势,再次嘱咐,“着内侍庭高手快去救父皇,不容有万一!定要保全父皇无损伤。”
他转脸回屋。
闹出这样的事,方才的欣喜一扫而光。
“你还念及父子亲情,一再让人救朕,为父听了实在欣慰。”后窗处突然有人说话。
当然是赵晟。
他居然是趁乱翻窗进来的。
赵岐心一哆嗦,脚步顿挫。他身边的小太监是才跟着新帝的,人挺机灵,眼前爷儿俩一个皇上、一个太上皇,大眼瞪小眼的要起冲突。
他没大声咋呼,扭身要偷偷出去叫人。
可刚转头,一道影子拦在他面前。
对方也穿着侍人衣裳,跟小太监算是熟脸儿——福禄公公平时不言不语,待人总是和气的。
可眼下福禄嘴角裂出个冷笑,低道一声“对不住”,捂住小太监的嘴将他推抵在墙上,一刀扎心,干净利落。
血花被压在伤口里,分毫不溅,显然是杀人的熟手。
赵岐回头大惊:“叠淘!”
叠淘一命归西。
赵岐陡然回头,看向父亲。
赵晟冷笑:“翅膀硬了?敢向你爹怒目而视了?”
不待赵岐说话。
苏禾迈着方步现身:“老臣不遗余力帮陛下匡扶大统。”
他穿着左相官服,又变回精明沉稳的权臣模样,恭敬却不卑微地向赵晟递剑。
赵晟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到多宝阁的第二个屉子里拿出他心心念念的牛皮小桶、揣进怀里,才接了剑。
“来人!”赵岐大喝,他知道父亲有一剑杀他的狠心。他真慌了。
但没人来。
门外值守的侍卫不知为何都死了似的。
长剑出鞘。
赵晟陡而大笑:“真以为所有人都臣服你了?我能在这,便是早将你的近援摆平了。你看看,多可笑啊,父子、丈婿、外祖孙,为了权位走到如今一步。念你刚才顾及我,我不杀你,废你一条手臂,让你缺弊之人,难承大统。”
话音落,赵晟快步上前。
赵岐凛而后退。
束手就擒?
当然不能。
他不知能否敌过父亲,但他确定不是福禄的对手。
千钧之际,御书房大门闯进个黑衣人,向苏禾急报:“大人,皇后娘娘带着、不,是押着二殿下来了。说您要是动大殿下一根寒毛,她就……就……”话没说完,心口陡然一凉。
须臾过后,痛感才漫散开,可他已经叫不出声了,只勉强低头看见长刀穿透胸膛,血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跳。
下一刻,他半死不活的残躯被人一脚踹开。
蓉辉郡主赵依整身武将打扮,甩落刀上血痕,还刀入鞘,侧步躬身,给皇后让路。
皇后娘娘没穿后宫妇人雍容飘逸的长裙,剑袖倜傥,宽带封腰。她看似搂着赵屹,其实一柄匕首抵在那孩子后心:“夫君,你与我父亲合作,是让赵氏江山旁落;父亲,你动我岐儿,我便杀了你儿子。”
此话一出,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惊了。
赵晟一对眼珠子瞪得堪比牛铃铛,看向苏禾。
郑铮自戕谏君时,质疑过赵屹的出身。但这事情死无对证太难查实了,赵晟一时懒得纠缠,就暂时放着。
今日听皇后这番话,呆愣道:“什么……你说什么?屹儿是……是国丈的儿子……?”
皇后叹气:“这为了权柄闹出的天大笑话,是瞒不住了,”她向苏禾道,“父亲收手,我自会好好待屹儿,这事终归不该殃及他一个孩子。”
“报——”
愈乱越乱。
禁军令官急来,入眼满屋子人剑拔弩张,他闹不清急事该向谁报,索性不管了,囫囵一圈礼,又吆喝一声:“报!”
赵晟、赵岐、蓉辉异口同声:“说!”
令官道:“城外本来安稳的十万百姓突然重新向城门进发,说……”
“说什么?”
“说要当今圣上给瞻天道被坑杀的投诚顺匪一个说法。不能因为皇位更迭,就……糊弄过去了。”
苏禾冷笑暗想:章遮这把大火总算是赶上了。
赵晟思虑分毫,怒道:“说法?难不成要把朕绑去认错不成?”他凛声问,“谁去应对了?”
令官答:“回太上皇,花都统去了。”
这人选让人放心,更免得入宫来裹乱。
赵晟眼中寒光一闪,提剑向赵岐刺过去:必需先复位再说,权柄旁落,如交刀于他人手,任其宰割!
赵晟功夫寻常,赵岐也不怎么样。
低手对低手倒势均力敌了。
皇后惊呼着扯住赵屹退开,事到临头她终归不忍向七岁的孩子下手。
星火间,一道黑影倏忽疾飞,正中赵晟手腕。他吃痛抽凉气,长剑“呛啷”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打落长剑的是花盆里的鹅卵石。
“赵依!”苏禾大怒,“你是逆贼之女,得天家饶恕不死,如今对活命恩人出手?”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蓉辉翻白糟老头子,揉身上前,拦在赵晟父子二人之间,一声呼哨,门外官军脚步声响起。可几乎同时,树上、房脊上也动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连不断。
门外呼喝、威慑、金石擦错之音顿时不绝于耳。
显然是对立的两方动上手了。
蓉辉怒瞪苏禾:“我听贺大人说你勾结江湖匪类、意图偷梁换柱,起初不信。如今看来半点不假!”她转向赵晟,“叔叔与他为伍,岂非也如我父,是与虎谋皮?”
赵晟眼眸压了三分。
他何尝不知?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麻烦先解决眼下的。
苏禾腆脸看蓉辉,好像看笑话,片刻“哈哈”狂笑起来:“那你呢?你以为贺泠是好东西?他暗中操持朝政、把控舆言,你以为他在干什么?他冠冕堂皇、维护李爻心里不值钱的百姓为先,他自己就干净么?那是遮羞布!他想弄权,他必要夺权!”
蓉辉眼眸里焠出一道怒火,脸色倒看不出愤怒,她渐而有了将帅之才的沉冷,笑骂道:“姑奶奶脑袋被驴踢了,才跟你多费口舌!”话毕,掠步直逼苏禾。
老头子哪里是郡主对手,他想跑,可腿肚子转筋了,眼看要被一招拿下,身边窗子毫无预兆地破开。
一柄短匕首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荡开蓉辉的配刀。
贼影紧跟着跳窗而入,窝缩着以己身挡住苏禾。
只这一招,蓉辉便知道对方不好对付。
屋内所有人都在以不变应万变。
不敢眨眼的僵持比屋外刀剑乱战还让人心惶惶。
突然,不知是谁趁屋外大乱喝道:“苏禾逃狱、作乱犯上、挟持太上皇、谋刺圣上,人人得而诛之,取其性命者官升三级、赏金百两!”
这道声音像旋风,在所有人脑袋里卷了一圈。
卷出御书房内外骇人的静。
这意味着么?
苏禾彻底回过味了——乱局是贺泠有意促成!
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扯着脖子冲外吼:“贺泠你这阴险的卑鄙小人!大伙儿别听他的,他口说无凭!老朽才是金主!老朽出三倍……”
顿悟有何用?
福禄不知所踪,身边只还有个不甚熟悉的江湖人。
所有人都知道金主是阶下囚了。与三倍赏金相比,权利更让人眼热。
屋外第二次起乱,官军和江湖人一道举着兵刃往御书房里冲,争先恐后活像妖精要吃唐僧肉。
大乱中,蓉辉护着皇后、赵岐和赵屹,跳窗出去了;那黑衣高手本想守着几分江湖道义护佑苏禾风紧扯呼,可冲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更没几个他自己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