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寻春伸手。
两人都看到了他悬在半空的手在发抖。
郁寻春猛地将手攥紧,但握拳并没有改善什么。
他有些慌张地将发抖的手背到身后。
宴青川装作没看见,收回来:“快来。”
郁寻春光脚站在露台上。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映在海面。
海风轻轻吹过,宴青川嗅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
他垂眼,郁寻春的双手背在身后,相互交握。
他好像企图用这种方式去遏制不受控制的手。
“寻寻。”宴青川突然出声。
郁寻春抬眼看他。
他张开双臂说:“可以抱我一下吗?”
郁寻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潜意识在拒绝。
但他还是不由问道:“为什么?”
宴青川略显苦恼,唇角下弯:“做了个噩梦,想起来还是有点害怕。”
“什么噩梦?”
他对人有防备,但又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
郁寻春一边问一边展开双臂,抱住宴青川,手还一下下地替他顺着背,安抚道:“梦都是反的,你没听说过吗?”
宴青川收紧手臂,脸蹭过郁寻春额角时,察觉到他大概率又发烧了。
抱在怀里,也是热热的一团。
他轻轻笑了下:“第一次听说。”
拥抱确实很奇妙。
严丝合缝紧贴在一起的胸腔共振,两人好像融为一体,共享同一份体温。
收紧的胳膊和手掌让郁寻春感到安心。
宴青川身上陌生的淡淡的沐浴乳的味道,也让他很平静。
他的焦躁不安,都被这个拥抱抚慰了。
甚至,有些莫名地眼眶发热。
他将头埋在宴青川颈侧,把酸涩的双眼藏了起来。
郁寻春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
在岸边询问程晁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程晁的回答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在当时也确实没有什么感觉。
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郁寻春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那一幕,即使他不断告诫自己停下。
他却不由自主地被拉回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第三者,看到了他问是不是程晁将事情告诉郁池夏时因紧张而握紧的拳头。
他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从容。
在那一刻,郁寻春是对程晁抱有一丝希望的。
倒不是说听到否认便可以一切翻篇既往不咎。
而是,那声“没有”至少代表,在过去那么长的年月里,他所付出的真心,也有得到相应的对待。
他只想要一个,双方曾经真的双向奔赴过的答案。
而不是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交付真心。
在程晁慌张为自己找借口的时候,郁寻春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其实他早就发现程晁不对了。
小时候程晁怯弱又安静,体型虽然很大,但胆子却很小,总是会被一点动静吓到。
面对林泽宇他就会紧张。
他会小心翼翼地邀请郁寻春到他家去玩,会在郁寻春站上领奖台时在下面疯狂鼓掌,他会追在郁寻春身后,用一种向往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担心自己不配和优秀的他做朋友。
但后来,随着郁池夏的出现;随着郁寻春向他倾诉得越来越多;随着他数次在被惩罚后带着伤,红着眼将他当成避风港;随着他窥见了郁寻春光鲜的外表下疮痍的伤痕。
两人的角色发生了调转,程晁成为了所谓的保护者。
他长开了,成绩也上去了,跳得比一般人高跑得比其他人更快,身体素质也更强了。家庭背景的逐渐优渥让他变得更加自信从容。
他脾气好,对谁都好,能帮的忙都不会拒绝,他开始成为人群中被拥护的那个。
就连再次和曾经欺负过他的林泽宇重逢,他也能毫不在意地表示,那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玩笑。
他对郁寻春说小孩懂什么,何必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他宽宏大量,似乎忘记了疼痛,和霸凌者称兄道弟。
郁寻春却做不到,他不喜欢的人永远也喜欢不起来。
他很多时候明明和程晁在一起,却觉得两人好像离得很远。
但他并不想用自己的要求去要求程晁,在告诫他几次对方也没在意后,他告诉自己,他们只是朋友而已,不要对朋友的事插手太多。
他其实对程晁失望过很多次。
但程晁身边确实是,郁寻春唯一可以喘气的地方。
至少他还会关心他。
所以他才会在程晁一次次说着“我只是想你多交点朋友”“你不能这么封闭自己”“这也是为了你好,他们都误会你了,只要你们多相处他们就一定会喜欢你”这类话的时候,叹着气妥协。
虽然每次结果都不如人意,只要他出现,那些人就会换着法的找茬。
每次发完脾气把聚会搞得一团乱之后。
程晁就会语重心长地说“郁寻春你脾气也该改改了”“你就那么讨厌他们吗”“就当是为了我,好好和他们相处试试行吗”。
他不会对郁寻春发脾气,语气却总是很无奈。
郁寻春不可避免地感到愧疚,他好像总是辜负程晁的苦心。
但郁寻春改不了,听到这些话时,他会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冒火,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为什么要改?
先找茬的不是他,先挑事的也不是他,怎么到头来好像错的都是他?
郁寻春越来越不喜欢和程晁待在一起。
他明明知道双方早已经不是一路人,但他依旧像阴沟里的老鼠窥探橱窗里的美味芝士一样,贪恋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温暖。
所以都是他作茧自缚。
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程晁的失望,不如说是郁寻春的一次自戕。
他杀死了童年那个明亮的小孩。
他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出个头,他和程晁或许就不会有交集。
很可笑不是吗,父母不能选择,爱人经不起考验,就连朋友,他也选错了。
他不想去否认自己,但他好像确实什么都做不好。
但不是说不要再困在过去了吗?
他不停地企图将自己从所谓的后悔情绪中拽出来,但他胸口仿佛坠着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睡不着,坐立难安,心跳又急又快鼓擂一样撞击着耳膜。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他需要用其他事来分担注意力。
他没开灯,不穿鞋,只是因为他不想要吵醒宴青川。
但他现在却和宴青川抱在一起。
他还是吵醒他了。
但他不想松开。
夜里很安静,远处传来潮汐的声音。
结实的手臂环在郁寻春腰间,宴青川察觉到肩头湿了,他什么也没说,轻抚着郁寻春后背。
那天晚上宴青川就发现郁寻春瘦了很多,本来就细的腰更是一只手就能圈住,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摸到他后背的脊柱和蝴蝶骨。
他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时候,他咽下去的食物又吐出来多少。
他能感受到郁寻春对他展开心防,对他越来越依赖,他那些无意识地示弱,都是因为宴青川让他感到安全。
但越依赖,他越是从一只偶尔还会轻轻袒露肚皮的小猫,变成了一只紧紧闭合的蚌。
他很抗拒在宴青川面前暴露脆弱。
如果使劲,当然能撬开紧闭的蚌壳,但这种方式,甚至不用等到取出珍珠,蚌就死了。
-
一直到早上,郁寻春才睡过去。
依旧是低烧,宴青川放下温度计,看到他放在被面的手,即使睡着也会无意识地痉挛两下。
宴青川握住那只手,能感受到掌心内的颤动。
他握了许久,久到那只手静下来,他才轻轻掀开被子将郁寻春的手放进去。
宴青川带上房门,他先给助理打了电话,吩咐了机票改签以及续房的事宜。
之后他简单用了点早饭,再次退回阳台。
今天天气不算好,太阳躲在云后,阴的,空气有些闷。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