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前一天,霍北川似有所感,半夜从病床上爬起来,赶在最后一刻看了爸妈最后一眼。
血肉模糊,勉强能看出来生前的模样。
爷爷说找了帝都最好的遗体修容师,尽力了。
尽力了……
霍北川甚至想,要是他们没有拼命去护着他,是不是就能保护好自己,不会双双离世。
他钻进了一个怪圈里,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爸妈。
下葬那天,霍北川作为长子,披麻戴孝,看着一层又一层的土盖在棺材上,强撑了三天的泪才吧嗒吧嗒落下来。
他终于接受,自己没有爸爸妈妈了。
往后的好多年,霍北川都困在那个暴雨夜,不得解脱。
脑子里似乎又开始浮现车祸的那个场景,他干咳两声,手肘强撑着坐起来。眼前晕乎乎一片,他恍惚站在血水里,暴雨的积水漫过膝盖、腰身、脖颈,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的窒息感,紧接着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干呕。
巨兽从天而降,死死把霍北川压在车下,他奋力推着,怎么都推不开。
明明他每天都在锻炼的,怎么还是不行,怎么还是推不开。
霍北川拼尽全力,手掌又开始渗出血来,轻嗬一声,吐出来的,是血。
“霍北川,霍北川。”
谁,是谁在喊他。
霍北川迷蒙地四处打转,他像是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坑道,他鼻尖里是污浊的泥泞味道,淤泥覆盖全身,他扒着身侧的污水,隐隐看见头顶的光亮。
太阳,是哪里来的太阳。
呼喊声由远及近,霍北川腕间一凉,他像是嗅到了好闻的浅香,是雨后初禾的清香。
“霍北川,是我,陆丛舟啊。”
陆丛舟,陆丛舟,霍北川嘟囔着这个名字,莫名的欢喜。
咚。
霍北川跌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四肢乏力,倒是掌心的疼痛把他拉回现实,他深深地吐出两口浊气,半抬着猩红的眸子和陆丛舟对视。
“舟舟。”
“嗯,我在。”
陆丛舟跟着蹲下,轻轻抱着霍北川的脖颈,带着哭腔道:“你吓死我了。”
霍北川忽然坐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都扯不开,无论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陆丛舟真的怕了。
“乖,我没事。”
他只是魇住了,细碎的光撒下来,他一抬手就抓到了太阳,是陆丛舟,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太阳。
“嗯,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陆丛舟哭了一阵,这才擦了擦泪从地上站起来,他从床头柜里找了好几种药,刚想问问霍北川要吃什么好,就见他目光落在茶几的水果刀上。
陆丛舟顿时心惊肉跳,也顾不上药不药的,跌跌撞撞跑过去,先霍北川一步把刀抢在手里。
这哪里是没事了,是更严重了。
陆丛舟包好的纱布又被霍北川撕扯开,他盯着微微结痂的伤口,暴虐的想法冒出来,他好像看见了红色,血一样的红色,甚至想看见……更多更多。
“霍北川。”
“你想干什么。”
陆丛舟握着刀把的手都在发颤,他腕表掩盖下交错的伤疤是不是就这样来的,每个暴雨夜,犯病的时候就来上一刀。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木头娃娃么,随意划开伤口还能活蹦乱跳,只要不死,就没关系。
“你疯了吗?”
哒。
掌心的血滴在白色的地毯上,晕开一片艳色。
陆丛舟气急了,把水果刀狠狠丢进垃圾桶,倔强地抹了一把眼泪,把医药箱翻出来,重新找到止血药和纱布。
“笨蛋,大笨蛋,霍北川,你气死我好了,我死了……”
“舟舟。”霍北川痛苦地喊着陆丛舟的名字,他手指被陆丛舟抓着,痒意袭来,幅度极小地蜷了一下,“别说这个字好不好,求你,不要说。”
只是听到这个字眼,霍北川就生理性胃疼,他希望他的舟舟这辈子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那你还惹我生气吗?还搞自残这一套吗?”
“霍北川,说话。”
“不会了。”
霍北川大笨蛋。
陆丛舟把伤口包扎好,牵着霍北川的手掌放在唇边吻了吻。
“我都要心疼死了,你还这样,再这样我真的会生气的。”
“抱歉。”
他只是,控制不住。
无可避免地想到他离开之后,陆丛舟怎么办,爷爷怎么办。
霍北川虚虚握着掌心,试图把陆丛舟吻过的痕迹永远留下。
“你看看,吃哪个药。”
有退烧的,还有治疗精神问题的,陆丛舟拿不准,只能让霍北川自己选。
霍北川瞪着无辜的眼睛,拒绝回答陆丛舟的问题,不管人是不是要烧傻了,药反正是绝对不吃的。
“舟舟,我没事。”
“呵,你看我信吗?”
水果刀可是还在垃圾桶里扔着,罪证都没有销毁,霍北川已经要不认了。
陆丛舟仔细看了看说明,对照着霍北川现在的情况,应激严重到出现躯体化、意识不清的反应倒了几颗药,配合着退烧药一起,送到霍北川面前。
“水,药都在这,快吃。”
霍北川还是没动,他眸子里掩藏起深深的自卑来,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陆丛舟,我是个怪物。”
犯病最严重的一次还被陆丛舟看见,这是他最想藏起来的,他害怕陆丛舟会因为这个厌烦他,没人会喜欢精神病的。
他在精神病医院时,从进去的第一天就清楚的知道,只有恢复“正常”才能出院,为什么他住了几个月才慢慢好转,是因为他在控制着好转的阶段,他随时可以出院。
霍北川变态地剖析当时的自己,十几岁时他甚至享受犯病时的状态,只有犯病时他才是霍北川,不是霍家的继承人,不是霍砚山的孙子。
霍家的继承人不能是精神病,霍家不允许,霍北川也不允许。
他病态地扮演着正常的角色,是个……怪物。
为什么不敢让陆丛舟知道,因为他害怕自己发起疯来会把陆丛舟关起来,谁都不能见,只能跟他在一起。
他不想变成让陆丛舟害怕的魔鬼,只能压抑着,克制着,忍耐着,近乎痴迷地凝望着。
“为什么觉得你是怪物,就因为吃了两片药吗?”
陆丛舟把水杯放下,攥着药又向霍北川靠近了半步,他深深地看着霍北川的眼睛,坚定道:“怪物就怪物,我不在乎。”
“霍北川,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人也好,怪物也好,都无所谓。在我心里,你只是霍北川。”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毫厘,陆丛舟鸦羽般的睫毛翘着,从他澄澈的眸子里,霍北川看见自己的影子。
陆丛舟眼里,全是他。
神情恍惚的那个瞬间,他看见陆丛舟把药都放进自己嘴里。
陆丛舟抓着霍北川的衣袖,微微垂着眸子,踮起脚偏过头吻上霍北川的唇,舌尖舔过霍北川的唇缝,撬开霍北川的唇齿,把快要融化的药片尽数推到霍北川嘴里。
苦涩的味道在两个人的口腔里蔓延开,陆丛舟唇瓣还贴在霍北川唇上,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固执地堵着他的唇,确保他把药咽了下去。
霍北川喉结滚动,他唇瓣动了动,含着陆丛舟的唇珠吻了一下,在陆丛舟回应时又骤然分开。
比药更苦涩的,是霍北川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心脏的绞痛还没有消,霍北川错开陆丛舟直勾勾的视线。
他,他不能回应的。
“我也吃了你的药,我也是怪物了。”
“霍北川,你别想丢下我。”
陆丛舟红着眼睛灌了几口温热的水,而后把杯子递给霍北川,“你喝水吗?”
“谢谢。”
霍北川喝了几口,察觉到陆丛舟失落的情绪,抓着陆丛舟垂在身侧的手腕道:“你的伤口还需要再上个药。”
“我自己可以。”
陆丛舟赌气要走,不想亲他的是霍北川,现在又要死皮赖脸上药的还是霍北川,他怎么那么善变。
什么意思嘛,欲擒故纵啊。
“我来。”
霍北川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想到这人还发着烧,陆丛舟半推半就,倒是没用力去拉扯。
他大腿内侧的伤口已经都结痂了,霍北川抹的药是祛疤的,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陆丛舟倒是没有太尴尬,努力用平常心对待。
“好了,你记得一天两次。”
陆丛舟等药干的差不多了,才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出了霍北川的卧室。
他能察觉到霍北川依依不舍的目光,但陆丛舟步子迈得很快很快,一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霍北川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哼,不说话他还在人家屋里干什么,药也吃了。
陆丛舟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
轰隆轰隆的雷声没停,暴雨倾盆,陆丛舟回忆起小说里对霍北川的描写,又后悔没有把水果刀一起带出来,万一霍北川还要想不开可怎么办。
纠结着纠结着,陆丛舟腹诽道,才不是担心你,是怕血粘到水果刀上没办法切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