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村,顾宅。
东河曦一早就从东河镇赶了过来。
算着日子,今日是顾君谦脸上的药膏正式结束的日子。
那日两人的谈话, 他敏锐的感知力让他察觉到了顾君谦当时的情绪——想与他一起见证今日。
因此一大早, 他便伴着晨曦,迎着秋风赶了过来。
这几日他也没闲着,隔一日就得去小山头给里面的药材输入一些异能, 纠正一下它们的生长方向。
一边让雷疏朗在东河镇靠近回村那条路附近盘下了一间店铺, 并让他将其推倒重建, 这两日最主要的便就是在忙这件事。
另外还快速将一些珍稀的药材记了下来,想着去东河山深处若是遇到了,便就都采摘回来。
东河曦过来时, 顾君谦刚用完早食。
顾君谦难得主动拉住他的手,“深秋早上凉意重,为何也不多穿一件外衫。”说着将人带到卧房挑了一件竹月色的锦袍给他,“这是我让纸书着人按照你的身量做的衣衫, 你看看能不能穿上。”
东河曦笑看了他一眼, 一边说着一边去了屏风后换上,“为何也没听你说起过?”
顾君谦脸上有些赧涩, 但还是直言道:“原是想做了让人给你送去的,后来便想着放在我这里, 哪日兴许能用得上, 也,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大概是跟东河曦相处时日久了, 顾君谦在一些事情的表达上,便也就习惯了直抒胸臆,虽然偶尔还是觉着不好意思,心里却还是认同东河曦与他说的话——互相心悦的两人在一起,若是说话还需要互相猜来猜去,又有何意思。
东河曦换了衣衫出来,脸上都是笑意,打趣道:“这点私心深得我意,尺寸刚好,如何,穿着可好看?”说着还在人面前转了一圈。
竹月色的锦袍上并无太多的装饰,只在衣摆处用稍深一些的绣线绣上了几簇云朵,行走间,云朵随着衣摆而晃动,好似飘动了起来。
顾君谦在他出来时便就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竹月色的衣衫很好的衬出了东河曦瓷白的肤色,一白一蓝相得益彰,“很好看。”
小曦人长得精致好看,肤色又白,气质清冷矜贵,无论是穿何种颜色的衣衫,都很是好看。
东河曦便一笑,反拉着人往书房去,“好了,衣衫换完,我们也该做正事了。”说实话,他并不觉着冷,但顾君谦的心意他也不会去拒绝就是了。
顾君谦后知后觉的才有些紧张起来,握着东河曦的手都不禁一紧,“好。”
兴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东河曦便与他说起了这两日他记下的一些药材,“我看过的书到底是不如你多,一会儿我将我记下的药材默下来,你看看可还有需要添加的,到时进了东河山,能更有目的的找。”
顾君谦闻言还真的在心里想起了几味外面很难得到的药材来,“早前宫里的老御医来为我治伤时,倒是在他那里听到了几味连宫里如今都稀缺的药材。我届时写上去,若是能寻到便寻。”
顾君谦便给他说了一下那几味药材具体有何用,“祖母年轻时跟着祖父上过战场,若不是后来上京城顾家需要人坐镇,她怕是都不会愿意回来,身上便落下了不少顽疾,听老御医的话,若是能寻到这几味药材,倒是正好能根治祖母身上的病症,只是这几味药材太过稀缺,哪怕是宫里也是没存上的。”
这还是东河曦第一次从顾君谦嘴里听到关于他家人的事情,“那你便写下来吧,对了,我那里还有一株三百年的人参,届时我让墨砚给你送来,你送回上京城去。我那里的药材还需一些时日才能长成,不然里面倒是有几株药材与你说的那几味药材药性相仿,虽比不得它们珍贵,但也能有效。长期服用下来,多少能缓解顽疾带来的不适。”
这话他还是往轻了说的,顾君谦说的那几味药材他也是听说过的,药性的确很好,但他小山头里面那几株药性相仿的药材,只要他稍微更改一下生长方向,药性半点不比那几味稀缺药材差,甚至还能更好。
但这话显然暂时不能这么说,等这次进了东河山,慢慢让顾君谦了解他的能力后,之后便都很好说了。
三百年的人参顾家早前也有一支,但早送去了边关给祖父,库里如今也不过还存着几支一百多年参龄的,顾君谦没想到小曦手里竟是有三百年的人参,且还这般轻易的给了他,心下感动,知晓他性情,他也没多加推迟,“那我便代祖母谢过小曦你。”心里则是在思量着他手里有些什么是小曦得意的,不若找出来给小曦。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到了书房,顾君谦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下来,心态平和了。
“来吧,我帮你把面具与药布都弄下来,墨观去端一盆温水过来。”东河曦拉着人在书房边上的椅子上坐下,顺便吩咐跟着过来的墨观。
“马上。”墨观动作迅速的跑了出去,他们也知晓今日是何日子,心里是既期待又紧张。
不多时,墨观端了热水过来,还贴心的在里面放了一张柔软的云锦做的帕子。
东河曦垂目看着顾君谦,“可还紧张?”
顾君谦点头又摇头,对着他温和一笑,“方才有些。”
东河曦弯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没甚好紧张的。”说着便开始动起手来。
顾君谦看着落在桌上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面具,淡绿色的药布,心跳不知觉跟着快了起来。
东河曦看着再无遮挡之物的半张脸,双眼里满是惊叹与惊艳,手下动作不停,快速的从一边的盆里将云锦帕拧干,小心的将脸上残余的药膏一点一点擦净。
新生的肌肤还带着肉粉色,很是娇嫩,得放轻了动作擦。
随着药膏一点点从脸上擦去,一张完好的盛世美颜出现在眼里,东河曦没忍住伸出手轻轻的覆了上去,察觉到手心下的颤动,吩咐在门外守着的笔润去将铜镜拿来,然后低头看着带着紧张看过来的顾君谦,对他一笑,“长风哥,我都有些不想让人看你了。”
从半张完好的脸便就能知晓顾君谦未曾毁容前是如何的俊美无俦,只是没曾想到,是如此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东河曦说着话还将面具捡起来,带着些商量的打趣意味问他,“长风哥,不然你以后都戴上这张面具吧,对着我时便就不戴。”
顾君谦被他这话逗得笑了一声,过快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下来,他没急于去照笔润拿来的铜镜,而是握住东河曦的手,“若是小曦想的话,日后我出门在外便都戴上面具。”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东河曦被他的话哄笑,将面具放在桌上,哼笑道:“不用,你日后就用这张脸出去,让那些早前嫌弃你的人后悔去。”他又不怕有人跟他抢,只要那些人能抢过他,再则,东河曦垂目看着顾君谦,带着些认真的语气道:“长风哥,可不能因着脸好了便就生出异心来,不然,你知晓我的脾气的。”
人心易变。
末世里他委实看过太多初时还是情意深浓的情侣,在利益与生死之前经不得半点考验。
东河曦轻抚着顾君谦已经再见不到半点疤痕的脸,声音温和,话意冷冽,“长风哥,我知晓你的性情,但人心易变,你若是变了,我能叫你变好,亦能叫你再次毁容,所以,长风哥你可定要守住自己的心,可不能叫它随便乱动乱跳。”
顾君谦并没有因着他的话觉着害怕,抬手覆上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眼里带着深重的情意,“不会有那一日的。”
莫说顾家儿郎都是专情之人,只说经历过那番人情冷暖,他比小曦更知晓人心易变。
小曦担心他变心,他又何尝不担心小曦会变心。
只是他到底不如小曦这样能轻易将这些话说出口。
眼下听得小曦这番含着威胁的话,他不知旁的人会如何想,他心里的那些担心反是安定了下来。
“小曦也不要叫你的心随意对人乱动乱跳。”
第61章
在黑暗中抓住的手, 会叫人生出执着。
他对小曦便是如此。
从天之骄子落入泥潭,被人嫌弃,叫人厌恶, 遭人惧之,人情冷暖,人心易变, 让他遭逢大变这数月体会得淋漓尽致。
除开家人, 小曦是他仅有的想要抓住的那缕光。
如是再早一些,他兴许会分不清自己对于小曦的感情来源于哪里。
是感动,亦或是心里那点自私的卑鄙。
可如今他很清楚, 小曦之于他, 是光, 是人心,是他费尽所有卑鄙心思,偏离世家教养, 也想要紧紧握在手里,一世不愿放弃的执着。
只有曾经身处过黑暗之人,方才会明白小曦是如何的珍贵。
或许初见时的那双不掺杂任何怜悯、厌恶、嫌弃,甚至带着些惊艳的清澈眼睛, 便就已然落进他的心里。
故此才会有后来的迟疑, 及顺意而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那时的犹豫, 大抵便就是如此了。
只是那时尚未看得清自己的心。
东河曦并无读心术,不知顾君谦心中所想, 他此时却是很满意顾君谦说出的话, 身上的冷意冰雪消融,纤长的手拿起桌上的铜镜放进顾君谦的手里, 抬了抬下巴,“来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顾君谦便顺意正了正手里的铜镜,举高。
时隔数月,他又见到了完好的自己。
铜镜里印出不甚清晰的有些熟悉,有些久远的面容。
脸上再没有遍布扭曲丑陋可怖的疤痕,只有新生的,比边上肤色稍粉一些的新嫩肌肤。
顾君谦怔怔的盯着铜镜里那本该熟悉的样貌,却不知为何心生一些陌生来。
伸手摸着脸,一片平滑、湿润,还因着药膏的效用,肌肤甚至称得上有些细嫩。
那些让人连一眼都不愿看的疤痕好似一场噩梦,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它们是何模样了。
与他这张脸一般,有些模糊的感觉。
东河曦被他这神情弄得心里酸软,伸手抽走他手里的铜镜,过来将人抱住,像是小时爸爸妈妈哄着受了委屈的自己那般抚着他的头,“我知晓你长得很是好看,但也不用揽镜自照这般久,不如我们想想明日纳征之后,选哪个日子进山?”
顾君谦伸手环上东河曦的腰,难得显露出一些脆弱来,声音虽然还是温和,但却能听出其中闷闷的委屈,“第二日便就进山吧。”顿了下才自我剖析般轻声道:“我以为那些疤痕要伴着我走完一生,我甚至一度与外面那些人一般厌弃自己,它们的确看起来让人觉着可怖,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想着就如此吧,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偶尔也会想要放弃。”
至于放弃什么,顾君谦没说清,东河曦也并没有追问。
但想也知道是什么。
“但每每见着爹娘心疼的神色,弟弟妹妹丢掉调皮变得乖顺的性情,还有祖母拖着病体也要为我进宫向圣上求药,我便觉着心里那些想法太过于自私。”
东河曦安静的听着他说话,手上轻抚的动作不停。
顾君谦遭逢大变以来,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心里的话,爹娘不敢说,弟弟妹妹不好说,友人不能说,遍数身边之人,却无一人能倾听自己这些藏在心里的话。
他是顾家这一辈属意的爵位承继者,伯父家的两位兄长与祖父常年镇守边关,早早便说过不愿继承顾家,因此顾家的一切日后便都系于他身。
是以受伤以来,纵使他心里藏着万般难受,却是找不到一个可倾诉之人。
如今疤痕尽消,倒叫他生出了一些想要一吐而快的心思来。
“我也并非没奢望过当真有神医能治好我的脸,可宫里的御医已是医术最好的大夫,连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说最多能让疤痕稍淡一些,再多便不能了。我便就彻底死了心,听了祖母的话回来祖籍,想着远离上京城也好,日后我也无法再为家族做些什么,总不能还留在那里叫人看了他们的笑话去,叫堂堂顾家沦为世人的谈资。”
顾君谦圈着东河曦腰的双手紧了紧,“竟是不曾想我还能得上天眷顾,遇到了小曦你,不仅叫我得了一门上好的姻缘,脸亦是被治好。”甚至以后还有可能治好残缺的右脚。
想到这里,顾君谦心里就汩汩涌动着说不出的情意来。
他不知要如何感激小曦,又要如何爱重他,他自认自己并不是最好的,上京城比他家世好的,人品贵重的世家少爷甚多,小曦这般好,却唯独看上了他,还是毁容的他。
叫他又忧又喜。
顾君谦叹道:“小曦,我很高兴,想跟你说谢谢,却又觉着单单这二字并不能表出我此刻的心情来。”
兴许是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那些情绪压抑得太久,此番说出来,激的顾君谦微微红了眼眶。
不会有人明白得知毁容时,他心里是如何的痛不欲生。
他虽不后悔救下前未婚妻,但却不表示他心里不难受为此付出的惨烈代价。
尤其是在见到爹娘两鬓多出的白发时,那种痛苦每每叫他半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偏生为了不叫爹娘他们再忧心他,他还得日日装作已然放下。
这些情绪他无人可诉说,也无法诉说。
他是顾家的继承人,是弟弟妹妹的兄长,自小的教养与责任,叫他习惯于将任何事藏在心里。
即使再痛苦,他也只能独自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