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灰翠按照印象,画下银色眼睛魔物的全身像——模糊的年轻男子外貌,和极为清晰的银色眼睛——再抬头看时,赫果在净化室另一边打着哈欠,林却蜷缩起身体,手挡在眼睛前,躺在地上睡着了。
没有穿那件审判官标准黑风衣,他看上去更加瘦弱。
这一轮净化快要完成,赫果无力地用手为自己扇风,看到灰翠望着林,她半是调侃半是为自己学生解释:“林这个基因病,体质真是不行。”
灰翠看到来通知他们净化结束的光术士已经走来,便收好东西,走到林身边。
他想将林抱起,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只用念力浮起林。
“这个样子他是回不了仪式科的休息室了,”灰翠对赫果道,“就让你学生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先睡一觉吧,反正我等下要向大审判长汇报工作。”
是说数天没睡的审判长今天也不会睡,沙发空着也是空着。
赫果也很累了,作为仪式师的她,同样不是真正的职业者,要她一个人扶着林回仪式科所在的二区,确实有些艰难。
“他别打扰您和大审判长的谈话就好,”她放心道,“交给你了,审判长阁下。”
***
“……这就是这次仪式经过,和‘海螺’力量外泄造成的事故。我说完了,大审判长。”
“嗯,遇到了隶属银月少女的魔物吗?那个透明触手,显然是银月少女在梦境中的代行者。有意思,祂需要在梦境中制造魔物,还是能战斗的魔物,说明梦境一直在反抗祂。但吹螺者已经死了很久,祂残留的力量应该无法反击银月少女了才对。”
电话里大审判长低声评价,他的判断不可谓不准确。
“还有别的什么在支撑梦境吗?哼,说不定是很久没见过的老朋友。”
沉吟了片刻,大审判长又道:“灰翠,说说你遇到的那个银色眼睛魔物吧……对了,你房间里有其他人?”
第37章
“……这样啊,你是这样想的啊,很好哦,灰翠。”
大审判长本就柔和的声线放缓了一些,带上了一点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真不错,守护之心要从爱出发,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经历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力量,光明之龙会庇佑你的。”
灰翠露出无奈的表情。
大审判长轻笑,“矛盾双生也是。”
灰翠不想说话。
他并没有说此刻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只解释让疲惫睡过去的下属在办公室里休息,不知道为什么,大审判长突然说了这么长一段怪话……他明明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这段感情还没到能向他人付诸言语的阶段,尚未向暗恋的人表明心意,却闹得暗恋的人不知道,其他人知道了,这不是尊重的态度。
而林在为家人攒完治疗费前,应该不会考虑感情上的事,他何必增加他的压力。
不要紧的,慢慢来吧。像如今这般,在工作和工作之余,能陪伴就很好。
灰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注视他。
受神眷的使徒不会自然死亡,就如大审判长,他已经活了九百多年,往后也会一直与邪神和邪教徒斗争下去,直到他被杀死。
灰翠的未来也是如此,所以无论他的心意走往哪个方向,他都希望林能在这段感情中先感到舒适。
“但情场得意,工作就会失意,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老话,你可不要松懈。”大审判长的语气回到上司对下属上,“之前有汇报过,你们尖晶市的通讯系统可能出了问题,有找到什么吗?”
灰翠的思路跟着一起回到工作上。
“我的通讯器被破坏,以及灵飞歌小队在通讯后立刻被素栌·本固发现的事,内部已经查过一轮,暂时没有找出问题。目前怀疑问题可能出在外部,不知道大审判长您听说过没有,最近暗海之洞的黑市流传出一种炼金道具,使用后能够破坏掉某个范围内的通讯器和通讯仪式。
“如果真有这种炼金道具,大概也能制造出检测范围内向外通讯位置的道具吧。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炼金协会发函询问了,他们尚未回复我制造这种道具的可能性。”
“是吗?”大审判长完全没问灰翠是什么时候发函的,直接道,“炼金协会动作真慢啊,我去帮你催一催。”
这大概是一种仗势欺人,但大审判长也能将其解释为,他要求别人对他尊老爱幼。
习惯他这个做派的灰翠没有说什么,继续道:“寻找碎片的仪式没有成功,我想,是否需要今晚再试第二次……”
“不,不用试了,第一次没有找到,再来第二次结果也一样。”大审判长说,“比起再举行仪式,我认为,整个尖晶市最好都要加强防备。”
昨晚简直给整个尖晶市又杀了一波毒,加上素栌·本固死后,本地畸变教派失去有力领导,无论如何也要沉寂一段时间,尖晶市审判庭总所虽然还在戒备,但更多是内部防备,害怕再出现第二个梳叶。
这个时候要求全市加强防备……
“银月少女会亲自出手?”灰翠问。
“这已经是九百多年来,祂距离‘海螺’最近的一次了,祂明确知道‘海螺’就在尖晶市的审判庭,甚至可能知道在哪个房间。你在‘海螺’的梦境里见到祂了,对吗?你肯定听到了祂急不可耐的声音。哈哈,祂在梦里留一个化身却碰见了你是祂倒霉……但是,不要小瞧祂,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大审判长道。
灰翠陷入思索,而大审判长继续道:“如今祂注视着尖晶市,在长久的注视下,祂一定能找到机会,神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视野。
“既然找不到碎片,接下来除了转移走‘海螺’别无他法。在我来到之前,灰翠,看好尖晶市。”
***
“buydu,fhaaaaaa——
“oput,buxxxsy——
“sssssssssstaaa——!”
梳叶·阿扎瑞在一长串无意义的声音中突然惊醒。
说惊醒并不准确,因为他并未真正的睡过去。梳叶此刻在五区监狱的一间明亮净化室内,审讯者用绦纶线将他的上眼皮翻过来缝在眼球上方,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闭上眼睛。
灯光刺痛他的黏膜,高温蒸熟他的血液,他连泪腺都干涸了,没办法润湿眼球半分。
比起睡着,他更像是坚持不下去,所以失去了一小段时间的意识。
但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审讯并没有暂停。
“怎么了,继续啊,”内务督察官说。
内务督察官头顶的灯泡,比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更亮,但梳叶甚至没办法移开视线不去看,因为有血肉医生给他的眼睛做了手术,让他的眼球无法转动。
“你刚刚说,你每天都用封印仪式处理自己的记忆,终于让你等到了自己被施展缄默反咒的那天。”内务督察官复述,“因为缄默反咒无法解除记忆封印的你,忘记了往家门口花坛里丢鸡骨头,然后呢?你是怎么和畸变教派沟通的,一起说说呗。”
梳叶双眼的瞳孔闻言缩了一下,内务督察官满意看到,与他心脏联系在一起的红宝石,在一阵平缓的节奏后,又迎来了新的急促闪光。
“你好像对自己坚持了十年很骄傲啊,梳叶前主任,”他慢慢翻着自己面前的本子,像是在品味梳叶失去意识那段时间里,审讯结果的记录,“你刚才一个劲和我说,你坚持了十年,辛辛苦苦了十年,终于等到了消息。真的,梳叶前主任,这十年你努力点什么不好,改变一下当仪式师的习惯,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中级职业者,可以重返青春了。”
内务督察官的冷嘲热讽让老狐人的瞳孔颤抖起来,虽然想乘胜追击,但不打算现在就将人气死的内务督察官便闭上嘴,等梳叶稍稍平静一些后再来一次。
果然,他不再出声后,五感已经非常迟钝的梳叶难以集中注意,眼神很快恍惚起来。
无意义的,难以分辨词句的声音,再一次流动在梳叶的耳畔。
内务督察官头顶的灯泡在他眼前摇晃,摇晃,随着浪潮声摇晃。
“哗啦,哗啦,哗啦……”
无意义的声音变化了,现在梳叶听到的,到底是浪潮声?还是风吹动树叶,树叶碰撞在一起?
奇异的凉意裹住了他,抚慰他饱受折磨的肉体和精神。周围好像暗了下去,他是离开了净化室吗?高温也被风一起驱散了,而那一直刺痛他的明亮灯泡,仔细看去,其实是个散发清凉银辉的圆球,圆球表面遍布形状不规则的暗斑,遥遥望着他。
“哗啦,哗啦,哗啦……”
这是浪声。
不,这是树叶在风中碰撞的声音。
梳叶只见过一次这种景象——繁茂的大树,树枝在风中摇曳,何等美丽。
就是几天前那场银月少女信徒们举行的血腥献祭,他回忆着,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忘却了献祭中,他难以直视的祭品们的面孔,脑中只浮现出树叶间闪动的银色光斑。
银辉像是从很高处很高处洒下,祂照耀着草木,此刻也照耀着梳叶。
“祂将垂青于你。”有人说。
分明已经死去的素栌·本固,面上勾勒出梳叶熟悉的,让人湿透的笑容,自银辉中向梳叶走来。
她重复第一次同梳叶密谋时说过的话,手臂化为藤蔓挂上梳叶皮肤松垮的脖颈,滚烫的水滴落在老狐人的喉结上,尖锐的指甲在那块凸起上摩擦。
“请放心,”她低吟着又重复一次,吐着热气道,“祂也将……不,祂一定会垂青于你——梳叶·阿扎瑞!”
***
“!”
林是真的惊醒了。
不知为何,他做了一个非常火热黏腻的梦。他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但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又是献祭了眼睛,又是受碎片折磨,又是加班熬夜工作,实在太虚了,这个梦做到后面让他痛苦不已,没有看完就醒来了。
醒来后,林还浑噩了一阵,大脑才逐渐恢复流畅。
受这个梦干扰,他明明睡了挺久,身上依然没什么力气。
也可能是从净化室出来没洗澡,他身上这套衣物,已经被他自己分泌的盐分黏在一起。
两侧太阳穴的血管,和左眼里的碎片一起突突跳动,林按住左眼又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家里那张双层床,也不是仪式科休息室的小床。
这是……
是审判长办公室里的那张沙发啊!
林悚然跳起,环顾四周,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得到一声叱喝。
“慌慌张张干什么,”在灰翠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的掠风秘书,坐在办公桌后看他,不满道,“放心,审判长不在。”
“在这里醒来难道不吓人吗?”没看到审判长的林松了一口气,“万一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梦话……”
金毛掠风秘书大惊,“你竟然能对审判长说出不好听的梦话!”
林:“不好听的梦话当然是对你说的,因为我梦见你没给我算昨晚的加班补贴。”
掠风:“……要我重复几次,你去找会计室啊!”
林逗了一番狗,终于真正放松下来。但不知为何,他内心依然感到微微的紧绷。
一定是没洗澡的原因,林想,起身请掠风秘书帮他向审判长道谢,然后得到一份审判长请掠风帮他带的早饭。
淀粉糕和水煮蛋都放到凉了。
竟然是早餐饭点已经过去的时间了吗?
糟糕,这两天他虽然不能离开总所,但有让同事帮忙,给知道他不能回家,早上在电梯井附近徘徊的小黑斑带话,今天怕是错过了,不知道小黑斑放学后会不会来……但小黑斑放学后要回家照顾蓝磷灰。
薄荷油公寓如果能连通电话就方便多了,可惜,那吝啬的房东怎么肯花这个钱。
完全没想起今天礼拜六不上学的林,和掠风秘书道了再见,急匆匆往二区赶去。
在他登上有轨电车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银月少女是梦境之主,但现在看来,所谓梦境之主只是祂的自称,吹螺者死后,梦境的力量是无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