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翠回过头。
虽然看不到林的眼睛,但他能感到林的迷茫。
在思考什么吗?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产生了这种困惑?
灰翠也好奇起来,但他要先认真回答林的问题。
“其实,”可以算世界第一枪械大师的灰翠道,“我讨厌握枪。”
“啊?”
“枪支,刀剑,所有武器,”灰翠道,“触碰它们总会让我发抖,要去夺取敌人性命也会让我害怕,我可能比你想象的更胆小。
“成为使徒后我适应了很长时间,虽然在你看来我很可靠,实际上,最近这一两年我才学会了这副稳重的姿态。至于指挥他人,做出抉择……我是从分层驻所的文员直接提拔到审判长这个职位上来的,因为得到了眷顾,成为了使徒,大家都觉得我能做得很好,然而……”
如今说出这件事,灰翠已经能保持出一种没有笑意的笑容。
“我犯过很多错误,最近的那一次,你也知道。
“今天要去拜访的牺牲者家庭,如果我能做出更好的应对,或许这些家庭还是完整的。”
“那要怎么办呢?”林追问道,“您现在是怎么做的?”
着急的样子也很可爱,灰翠想,抬起手落在林的头顶,轻轻摸了摸。
“没有办法,”他道,“没有任何办法,除了面对,除了承担。毕竟,尖晶市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我。
“把错误和牺牲铭记心中,每一次都尽力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林,一直以来,你不都是这样努力的吗?”
第85章
“你心情变好了啊。”摩西道。
“大概?”林回答,“和审判长聊过后,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嗯哼。”摩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虽然这个笑容里更多的是嘲讽。
林不太明白他在嘲讽什么,不过他几乎不对身边的人用读心术,再加上已经习惯了摩西的阴阳怪气,哪怕感到奇怪,也随便放过了这个疑惑,问道:“那边准备好了吗?”
“当然,”摩西也端正神色,“你放心。”
林便点点头。
他坐在崭新的书房里,桌子上是摊开的账本,他刚刚算好了这一天的账。
福利宿舍是免费的,这代表他们可以省下每礼拜三元的房租,然而想要真正住进这个福利宿舍,要花的钱已经超过了三元。
比如说,过去睡着七十厘米宽高低床的他们,必须为这个新家购买匹配新床的床垫。
这个其实还能暂缓,今晚林打算带着两个小孩就在那套皮沙发上对付一宿,因为三张一米五尺寸的床已经退回给后勤部,而林申请的六张一米二床架,还没有送过来。
新床架送来后,什么床单被套也要买起来了,同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室内鞋、盥洗室刷子,等等等等。
这都是他们住在不到二十平,却分隔出两室一厅的薄荷油公寓里时不需要,现在却得考虑起来的东西。
灰翠和掠风离开后,林将家当一一在新房子里归位,下午又出门采购了一番。
他买了挺多新家什,但毫无疑问,接下来这一周,他还得买更多东西,好填装进这套房子。
这么一看,明天能整理好新家,可以将蓝磷灰从驻层分所医疗室接回来,都算林手脚非常麻利了。至于现在,蓝磷灰还得先在医疗室住一天。
暂时住医疗室也不错,林带着两个小孩在晚餐后去看他,发现蓝磷灰的低烧已经退了,就是下肢又开始浮肿,值班的血肉医生好心刷林的医保,给蓝磷灰挂了促进排尿的药。
促进排尿,但蓝磷灰不能下床。
啧,攒钱还是得再快点。
嗯,电磁炉这一类家电,继续用以前的吧。
不装抽油烟机也没关系,不过是做饭时气味会散不去而已。
从垃圾回收站捡回这个电磁炉已经两年,他们没有抽油烟机不也用下来了吗?多做炖菜少放油就好了,这样还更方便打扫呢。
林在账本上添添减减,发现还是得继续贯彻他不要体面就能存下钱的方针。
……以搬家弄坏了衣服为借口,再去领一套衬衫吧,也不算借口,确实刮破了一条小口子嘛。
然后新衬衫可以给蓝磷灰穿。
算完这些,林向书房门外望去,看到短尾和小黑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起身,拿出叠好在一边的旧被子就两小只盖上,然后回到书房,掩上了门。
收拾东西时放进抽屉里的旧镜子,他拿出来摆好在书桌上,接着他瞥一眼书桌前方的窗户,发现因为没买窗帘,他没法遮掩掉可能投来的视线。
幸好书房窗户不是对着街道……等等,对着驻层分所和这排宿舍间的小巷,时不时要面对上下班的审判官们,问题好像更大啊?
林难得对自己本质“身陷敌营”产生清晰认知。
但他对自己力量的隐蔽性认知更清晰,大胆无畏地敲了敲镜面,和返回的摩西交谈。
“所以,”摩西问,“殿下,你也准备好了?”
“嗯,”林深吸一口气道,“除了塔丹沙这群人,还在暗海之洞周边活动,又站在人类文明这边的人,就只有那些去调查暗海之洞的审判官了,但我没有资格和审判官合作,要和一个审判官建立信任要花很长时间,我能利用的,只有这群身无分文的出逃奴隶。”
林当然不是完全出自拯救他人的目的,作为银月少女的敌人,他必须要有能监控邪教徒大本营之一的手段,不然他只能等着敌人上门。
“所有奴隶我都粗略观察过了,”林继续道,“最符合我要求的只有塔丹沙,他坚定,并且充满野心,擅长沟通,更擅长让别人理解他的想法,而且能下手杀人——你不知道吧,他是在家乡杀了人逃出城市,才被邪教徒抓到贩卖的。”
摩西:“哦。”
摩西:“嗯?”
九百多岁的圣灵人鱼惊讶抬头,看了前面忙碌的塔丹沙一眼。
是的,现在摩西就在出逃奴隶藏身的洞穴里。
和林不同,当林以镜中瞳的面貌出现时,他是无法进入现实的,在神国之外,他只能出现在镜面中,或者说他从未离开神国,镜面是神国的窗户,他站在窗户里向外看。
但摩西不一样,梦魇是睡梦中的魔物,是清醒时的幻觉,转变为圣灵不改他力量的本质,只是祛除掉了污染。他没有进出镜面的能力,但他可以离开梦境,成为一抹现实中的幻影。
“医院”里痛苦的病人,半梦半醒中意识化为表面凹凸不平的劣质珍珠。
昨日,他从这样一枚珍珠中走出,降临在向其他奴隶说明交易的塔丹沙面前,表示自己带来了神明的旨意——作为祭司,他将协助他们,举办一场弥撒。
作为突然出现的人,摩西本身就是神迹。人群中少数对这场交易迟疑的顽固分子,在其他人的热情中败退,不得已闭上了嘴。
摩西当然知道,这些顽固分子依然对他,对镜中瞳,保持着警惕。而林也觉得,这种获得信仰的手段上不得台面,若非接下来的行动,林需要让自己迅速变得更稳固,他不会直接提出要信仰做代价。
但摩西只觉得林太年轻。
有个蕈人在边上虎视眈眈的时候,当然要先将人圈起来。
至于如何脱离这种冰冷的交易关系,获得实质的信仰?他相信林的魅力,也相信林的实力。
确实,不是没有别人向这群奴隶伸出手过,但这一刻,向他们伸出手的是镜中瞳,这就足够了。
至于剩下的,他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祭司,别的不会,难道还不会传教吗?
传教首先要会看人,虽然摩西所有传教经验,都来自于真正的摩西,但他觉得自己看人,应该蛮准的。
却不曾想到,从白璃开始还没看几个人呢,就在塔丹沙这里摔了一跤。
摩西打量那个光头鸟人,小声嘀咕:“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来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冒出。
摩西并不惊讶,平静地低下头,看向来到他脚边的蕈人。
他进入这个洞穴已经一天多,已经和大部分人都交谈过,却是第一次和它面对面。
“我以为,”摩西语气冰冷道,“说话前先打招呼,是一种人尽皆知的礼貌。”
“哦,换了新主人就强势起来了吗?‘息潮之歌’,”蕈人道,“你的性格和以前比,变化很大呢。”
摩西眯起眼。
他并不觉得和真正的摩西比,自己的性格变化很大,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记忆存在不少吹螺者填补的部分,他的感觉做不得准。
但这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这蕈人是哪个?它居然认识“息潮之歌”?
蕈之王的使徒吗?
可他明明记得,这位弱小的邪神在第一个使徒死亡后,就再也没有选择哪个信徒眷顾了。如果在“他”死后,蕈之王拥有了新使徒,这个新使徒不可能认识摩西·古比的。
或者说,它可能会知道“息潮之歌”,却不会将镜中瞳的祭司和“息潮之歌”联系起来。
这家伙到底……
“我是谁?”蕈人道,“你在想这个问题,对吧?”
摩西挑眉。
“我不止性格变化很大,还有一个地方变化很大,”美人鱼不落下风道,“你在想这个问题,对吧?”
蕈人突然安静下来。
不是魔物,而是圣灵,魔力不再具有污染的摩西,朝它挑衅一笑,不再看它,转身走到被称为“大厅”的洞穴中间。
在塔丹沙的努力下,除了几个无法离开工作岗位的人,剩余的奴隶都聚集在了“大厅”中,包括“医院”里的四个病人。
摩西让他们坐下,不能坐的躺下,然后一挥手,一面面幻影镜子从空气中浮现,漂浮在这些人面前。
这一手,让小声议论的出逃奴隶们安静下来,一时间,“大厅”里只能听到病人喘气呻吟声。
弥撒开始了。
摩西应该先诵读镜中瞳的经文。
但是,镜中瞳目前根本没有这东西。
没关系,作为一个活了九百多年的祭司,摩西掌握现编技术。
站在人群之前,他美貌非人的面孔,让他自然而然成为视线的焦点。只要他张开口,人们就忍不住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淡淡的魔力随声音扩散,躺在床上的病人,在声音中感到痛苦减轻,皱起的脸放松下来。
“我来是要告诉你们镜中瞳的仁慈,但镜中瞳说,祂来是要让你们看清自己。”
摩西道,他嗓音如歌声般悦耳,“看看镜子吧,看过去的时光如何将你塑造,看你经历过的痛苦和困难,你真的知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吗?”
“塔丹沙先生。”良章轻声喊道,不敢打扰弥撒。
并不认识摩西的老人鱼,和雪爪一起站在“大厅”的角落,朝塔丹沙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