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的小猫,香香软软的小猫,会飞上来亲亲他侧脸再喵呜撒娇的小猫。
晏来归这几天收了很多封半魔发来的灵讯,每日准时汇报家里的情况,说家里的小妖一切都好,吃了多少,睡了多久,偶尔苦恼地向晏来归询问家里某些会飞的毛茸小妖不肯洗澡,一沾水就要跑该怎么办。
晏来归心底软软,一封封回了:“等我回来。”
就在晏来归一无所获的第十一天,他拍拍身上的暗褐色沙尘,决定回家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什么多疑症犯了,这样一个偏僻荒凉的村落,哪有人会看得上故意来搞他们。
晏来归抬手发了一条灵讯回去:“我现在回来。”
然而下一刻,天地骤然变色,狂风自远处席卷而来,卷起漫天红沙,晏来归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此时分明是白天,天上铅云厚重,红沙蔽日,不是黑夜胜似黑夜。
那阵遮天蔽日的红沙席卷而过,彻底平息落下的时候,晏来归愣住了。
眼前荒凉破败的李家村,在那阵红沙席卷而过的时候,彻底变了个样。
其实与晏来归记忆之中的李家村其实并没有差别很大。
他这些天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那破败的牌匾看了好久,把李家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李家村的模样。
也正是如此,所以晏来归才能格外清楚,村门口率先流出来逐渐洇开渗入泥土的血液,是从那位把大黄叫回家吃饭次数最多的一户房屋里流出来的。
整个李家村上方倒扣了一道半圆形的屏障,将所有的魔困在了其中,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巨大的阵法,纹路蜿蜿蜒蜒地爬过每一寸地面,爬过每个魔族的脚底,散发着诡谲阴冷的气息。
遮天蔽日的黑气从阵法中涌了出来,缠住每一个眼前活生生的生命,生生撕扯啃咬他们的血肉,让亲人目睹亲人的惨死,再被入侵神智失去控制的亲人杀死。
晏来归甚至能够从那漫天粘稠如墨的漆黑中听见无数尖利变形的笑声。
若说方才还有一点昏暗的光线,现在却是完全没有了。
李家村里的魔们,只是普通没有修为的魔族,他们手无寸铁,一生淳朴,世代居住在这里,平静又悠然的生活却骤然被这样一道阵法打破了。
发现不对的那一刻,晏来归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立刻往李家村里赶去,那道阵法防里不防外,所以晏来归很轻易地就进去了。
可是他站在漫天魇气之中,站在浸满血液的阵法纹路上面,却忽然发现自己碰不到任何魔了。
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被那不知名的粘稠黑气以残忍的手段杀死,再活生生从眉心剖出神识和灵魂。
哭泣,尖叫,痛苦,悲恸,鲜明的仇恨,和无法还手的深深无力感,全都化作了最美味的养料,供养魇气的滋生和肆意妄为。
这些好像是幻象,又好像不是,晏来归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溅在身上脸上的黏腻感觉,能清楚地看见森森白骨上附着的丝缕黏连血红组织,能感受到脚下被血浸透,变得松软湿黏的感觉。
晏来归瞳孔剧缩。
他从一开始又急又怒地想把魇气斩断,到机械又麻木地重复着挥剑砍断魇气的动作,用各种捡来的高阶法器,用剑,用魔息,用他自己。
可是该发生的却依旧顺畅进行着。
晏来归阻止不了哪怕一点。
不知不觉间,他周围能站着的魔越来越少,到后面遍地只剩残肢断骨,只剩死前容貌惨烈的生魂茫茫然与他对视。
晏来归满身鲜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李娘家的门口,他眼前被血气熏得发红,看见半开的木门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红得发黑的血蔓延到他的脚下,再被一条瘦高的黄狗身体挡住,在它蜷缩起来的身体面前蓄出了一道小小的血泊。
那一刻,晏来归不敢抬头,他心里恍恍惚惚地,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想法:
原来他不用大黄带,也能找到李娘家。
第45章
晏来归站在李娘家门前,盯着大黄不成样子的尸体在原地木了不知多久,双腿站到酸痛,再到毫无知觉。
晏来归不太敢,进去。
他此前知道这个世界也许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可是当他活生生地站在魔群堆里感受着所有断肢残骨血肉纷飞,那一刻他所有的言语全都成了一片空白。
晏来归只感觉胃里一片无法忍受的翻涌,他蓦地弯下腰去,吐了起来。
他鼻尖全是黏腻到发臭的血腥气,一闻就想吐,吐到眼泪模糊喉口烧灼,狼狈不堪。
身上,脸上,手上,全是干涸的血,晏来归似乎从来没有参与过这场屠/杀,却又像是已经亲身经历过一遍死亡。
即使如此,惨剧依旧没有结束。
周围的哭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一片死寂。
晏来归的身边逐渐拥挤了起来。
整个李家村里全是吃饱了四处游荡的魇气,它们身上是最纯净的黑色,半分血气都没有沾上,纯净得好似一切都不是它们干的。
晏来归眼泪模糊之际,似乎看见了一双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手,颤抖地抚过他的脸侧。
他起初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幻觉,可是当晏来归抬头看去的时候,那道半透明的魂灵却下意识想伸手挡住他的眼睛。
挡不住的。
魂灵如何能遮蔽生人的耳目呢?
晏来归定定地看着那张不成人形,不复温婉的脸。
惨死被生生剥离出来的魂灵会保留死前的模样,所以即使晏来归不敢进去,也依然看见了李娘她们的死样。
李娘的手很巧,虽然因为经常干粗活而显得有些粗糙,可是李娘的绣工很好,她闲来无事很喜欢绣些东西,晏来归见过李娘的绣工,每一张布帛上绣的都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现在那双手沾了血,怪异地扭曲着,再也拿不起细长的银针。
李娘低头努力把自己的手掰成正常模样,再在自己身上使劲擦了很久,才敢伸出去,想擦一擦晏来归脸上的泪和血。
然而她自己身上也都是碎肉和暗血,哪里擦得干净?
晏来归胃里再次掀起一片翻涌。
他咬住舌尖,咬到口里铁锈味浓重,才勉强压制住了那阵恶心,没在李娘面前丢脸。
他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一开口连嗓音都是哑的:“……娘。”
李娘笑了一下,可是难看得和哭没有什么区别,她道:“来归,没事的。闭上眼睛,明天就好了。”
数百枉死的魂灵凑了过来,像是这样就能把晏来归护在里面,看不见那样惨烈的画面一样。
晏来归低下头,没让李娘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眸,这一看,却看见了脚边蜷缩着的几团模糊的魂魄。
他们已经看不出来具体的人样了,但是扒着晏来归的姿势熟悉到晏来归一看就知道。
大黄喜欢缩在他脚边睡觉,三只幼魔轮流坐在大黄身上,再靠到晏来归肩膀上。
现在那些魂魄终于可以无视重力,飘在他的身边,努力想往他身上贴,再也不用和谁打架抢位置了。
“……”
晏来归眼前重新开始模糊扭曲起来。
魂魄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所以扒在身上,晏来归也感觉不到。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噩梦,不然为什么这样真实又虚幻,强烈到他似乎觉得自己醒来就能脱离一切。
然而脚下那几团模糊的魂灵却异常鲜明地提醒着他:
不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对不能。
死去的魂魄一开始脱离人体,会经历一段茫然的时期,慢慢才会回想起自己的生平,再等待黑白无常来带走自己。
可是他们死状惨烈,死亡之后魇魔依旧不满足,将他们的魂魄拉出来鞭尸,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尸身不成模样,眼睁睁自己亲人好友邻居也经历一遍。
反反复复投入熔炉,一遍遍榨干他们的感官,挤出更多的痛苦,直到榨干最后一滴甜汁。
这对魇魔而言,是至高无上的美味。
阵法困住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生永世只能在里面重复经历生前痛彻心扉的一切,就如同切开伤口,吸干鲜血,治愈好之后再切开,循环往复,此生不得解脱。
晏来归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为什么是今天?”
话刚说出口,晏来归自己就想通了。
他重伤逃入禁地,住了大半个月养伤,然后回到魔域,过了一个月又回来,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后,差不多刚好满三个月。
在村外等了十一天,今天恰好是新月的第一天。
晏来归极低极轻地问道:“你、你们……被什么人,害的?”
然而他得到的回音却是一片沉默。
晏来归抬起头,看见李娘轻轻张了张口,被什么尖锐物品穿了一个洞的喉咙上闪过了一阵金光。
他猛地看向其他魂魄,他们沉默着低头,喉间有着同样的金光禁咒。
彼时晏来归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着大家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模样,也大概猜到了什么,“说不了?”
众魂魄出奇一致地点头。
晏来归便懂了。
他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仔细看着地上莹莹烁烁的阵法纹路。
这边的看完了,就动一动酸麻几乎没有直觉的脚,走向另外一处陌生的模块。
凝固的尸骨血泊根本挡不住这些吃饱喝足的阵法纹路,他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破解,但起码,在这些枉死而沉默的魂灵之中,还有人活着。
可能是一天之中经历的冲击太多了,晏来归看过一遍之后,过眼就忘。
于是他折返回去重新记,记完忘,忘完记。
他一直低着头盯着明明灭灭的阵法荧光,刻意忽视着上面覆盖着的东西,看着看着,晏来归又要冲去角落吐几遍。
只是他的胃里已经没有东西能吐了,到最后也只是呕出一些酸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来归用地上随手捡的尖锐石子,靠自己的记忆将这个阵法的全貌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和村民们反复核对数次,修正错漏之处,直至他能够顺畅无误地画出整个阵法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晏来归好像原地宕机了,发呆了不知多久,忽地默不作声地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在李娘家门前的台阶上缩成了一团,身上的黯金长衣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鬓发因为冷汗和眼泪而显得湿漉又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唇畔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
他本身身量就修长,缩在那两阶台阶上,显得背影异常瘦削。
这个姿势维持了不知多久,胳膊上轻飘飘扒着的魂灵忽然有了实感,最小的幼魔抱着晏来归的脖颈嚎啕大哭,李大李二知道克制,于是黏在晏来归身旁悄悄掉眼泪。
晏来归猛地抬起头,怔愣地看着方才还是一团模糊魂灵的幼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抬起头,看见浑身毫发无伤的李娘蹲在他面前,红着眼睛伸手擦了擦他湿润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