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顾问心下一凛。
这句话只是个心理学把戏,还是说这话的人的确对基金会有所了解?
对方没有给他揣测的时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里屋。
走出大门,王久武回头望了眼这栋小洋楼式的建筑,它装潢精致,竟叫人一眼看不透用途。
蓦然响起的预备铃将青年的思绪拉回,东大午休时间结束了。
今天已然过去大半,兜兜转转奔波查案,最后却又回到原点,王久武不免感到一丝懊恼。他下意识瞄了眼腕表——看时间是他调整情绪时的习惯动作——意外发现表盘上有条未读提醒,收信的震动被刚才那场肢体冲突遮掩。
王久武连忙点开来讯,结果内容只有一个字,“来”。
发信人一栏空白,但几年搭档下来,他知道讯息是阴阑煦所发。联想到这人身体不适,莫非有什么突发状况?出于担心王久武决定先打个电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拨号,腕表就又震了一下。
发信人一栏依旧空白,这次连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定位,东埠大学文学楼。
阴阑煦怎么会在东大?
意识到恐怕真的有事发生,褐眼的青年敛起神色,逆着准备上课的学生群,快步赶去。
……
文学楼是东大最早落成的几栋教学楼之一,曾为地标建筑的它如今因老旧而被淘汰,蜷缩在扩建后的校园角落无人问津。四周道路更是破败,不知名的残花野草在砖石裂缝中肆意生长,讽刺地努力再现当年“桃李满蹊”的盛景。走在上面,很难不想起同样鲜有人至的碑林与一片荒芜的小花园,名校如东大,也逃不过金玉其外、内里多有败絮。
没费多少工夫王久武就在文学楼后找到了阴阑煦。枯败杂丛掩映,墙面漆皮斑驳,这人颜色清浅,在其中一眼即可分辨。他正倚着墙支撑身体,丝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会被弄脏,冷冷地看着搭档走近,既不抱怨对方来迟,也不说明自己为何在此。
见阴阑煦没事,王久武松了口气,然后才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酒店休息吗?”
阴阑煦的回答是朝他身后的方向扬起下巴:
“尸体。”
王久武条件反射地扭头看向身后,看到一片竹林——如果那些半死不活、和不知哪年的建筑垃圾混在一起的竹子还能加一起称作“竹林”的话——定睛细视,钢筋混凝土与残砖碎瓦之间,突兀丢弃了一堆报纸,盖着什么东西,形状膨起却软塌,似是不妙。
“你查看过了?”
“气味。”
搭档天生嗅觉敏于常人,这点王久武当然知道,凭他的话确实无须靠近、仅用嗅闻便足以确定尸体位置。也是拜此所赐,好几次任务中他们得以在警方察觉前抢先一步,抹消尸体上某些不利于基金会的证据。
但有一点,阴阑煦毕竟不是警犬,做不到相隔数里还能循味追至。
王久武重新看向这个年轻人,果然,对方别开了视线,这是阴阑煦有事隐瞒的表现。
“我知道你讨厌和人来往,也不喜欢和我交谈,”褐眼的青年口吻和软,“但现在我们是共同完成任务的搭档,我要对你的行为负责,和案子有关的事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从酒店再次来到东大?又为什么知道这里有一具尸体?”
没有回应。
四下无人,王久武语气稍微严厉了些:
“回答我的问题,‘Carnivore’。”
听到昼光基金会给自己定的代号,年轻人缓缓抬眸,眼中映出身形完全遮蔽自己的高大青年。
“需要你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别的都与你无关,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他的嘴唇几无血色,吐出的话语也少几分气力,却满含威胁。有一瞬间这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杀意暴起,但阴阑煦微微偏头掩去了眼中的情绪,苍白面容上最深的颜色是睫毛投下的阴影。
无奈叹了口气,王久武改而说道:
“好吧,如果那确实是一具尸体,又在这种时候出现,八成和之前的案子是同一个凶手。趁着警方还不知道,走,我们去看看。”
“不,”对方动也不动,表情嫌恶,“我是喜欢碎尸,但我讨厌没有创意的案子。”
王久武只得妥协,自己转身朝竹林走去。
将死的竹节互相撑倚,支成破碎的栅篱,身材高大的青年不时需要矮下身才能勉强通行。不知是因为视线受阻,还是前方那具弃尸造成的心理影响,头顶投下的午后阳光很快失掉温度,四周变得晦暗阴冷,没走几步王久武就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突然,干枯竹叶擦过衣袖的沙沙声中,传来一声脆响——
“啪嗒。”
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除他之外,居然还有一个踏过泥砖碎石的脚步声。
很快,从竹林的另一个方向,现出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人影。这人无意隐藏踪迹,也可能是并未注意到王久武的存在,行进目标显而易见,同样是那疑似盖尸的报纸堆。
基金会顾问连忙加快步伐,上前堵住了那个男人。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王久武浑身一震,愣在当场。
作者有话说:
也许我该在本章埋个什么愚人节的梗,但这都是提前写好的存稿,所以没梗。
第8章 竹林
王久武初来东埠,自然与那个男人互不相识,更没有任何前尘瓜葛。
他只是为对方出众的容貌由衷惊叹。
几年下来走南闯北出任务,基金会顾问都忘了自己见过多少人,其中不乏清秀少年英俊儿郎;尤其和阴阑煦搭档之后,天天与这么个仪表不凡的混血青年朝夕相处,他自认已不会单因外貌就对谁心起波澜——直至这一刻,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的这一刻。
有几秒王久武甚至觉得自己是遇到了什么精怪,毕竟身处这么片幽暗蔽败的竹林,偶遇几只狐仙魅鬼似乎也不足为奇。尽管他及时拉回了自己的神智,认清眼前来者亦是常人,却依旧无法摆脱那股无形的引力,只能僵滞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不同于大部分华人的棕褐瞳仁,那双眸眼墨色深郁,牢牢吸引他的视线。
那个男人一开始也惊讶于此地另有旁人,对突然现身的王久武相当警惕。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男人神情略带疑惑,又观察了他一会儿,随后便移动脚步,准备绕开路继续前进。
擦肩而过的一瞬青年即刻回神,连忙叫住了他:
“别去,会破坏现场!”
对方依言停下脚步,望着报纸堆的方向,“所以那确实是具尸体?”
刚才一直失神凝视那少见的俊美面容,王久武此时才看清男人身上所穿并非深色西装,而是检察官春秋制服。统一配发的藏蓝制服比起量体裁剪的高档礼装少了分雅致贵气,多了分不怒自威,令男人本就板正的身姿愈显挺拔。佩戴于他左胸前的检徽红底金星,身处荫蔽之处亦不掩熠熠光辉。
见王久武不言语,检察官收回视线,发问:
“你又是谁?你不是警察,我对你没有印象。”
“昼光基金会,王久武,”恍神之后王久武紧急调整了状态,此刻介绍起自己,自然得仿佛刚才失态的是别人,“受托前来协助东埠警方侦破‘疯信徒’一案。”
他友好地伸出了手,面前的检察官却无动于衷,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万幸,尽管这人接下来的语气公事公办,却算是回应了他的自我介绍,场面才不至于过分尴尬:
“贯山屏,一以贯之的贯,群山的山,屏风的屏。‘东大碑林案’案发高校,情节残酷,社会影响恶劣,东埠地方检察院依法提前介入,我作为检方代表负责本案侦查监督工作,请你积极配合。”
王久武点头,悄悄垂下了手。
风吹竹叶,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几乎是同时提问道:
“警方怎么仍未到场?为何是你先过来?”
“既然您负责本案侦查监督,为什么只有您在?”
王久武一时没反应过来。贯山屏倒是很快捋清了状况,皱了皱眉,“看来警方还不知道这里有具尸体。”
他打字可快,消息发出去的时候王久武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好阻止理由。不过手机熄屏前王久武有扫到一眼,已被默认用作办公工具的某聊天软件的界面,对话框上方备注三个字,“市局郑”。
怕不是郑彬。
眸色一沉,王久武瞬间决定要赶在郑彬到来前行动。
虽然郑彬已经收队,但算下时间应该还没离开东大太远,用不了多久即可折返。如此一来王久武原本充裕的时间转眼不剩多少,他立刻行动,一边取出手提箱里的防护装备仔细穿戴,一边在脑内列出需要优先确认的事项。
一旁的检察官出声制止:
“停下,等痕检员和法医到场。”
王久武已经想好应对说辞,“贯检,目前看来尸体只是被报纸草草掩盖,保存条件极差,现场勘验工作拖得越久,证据灭失的可能性越大。”
“不行,非专业操作只会破坏现场,也不符合侦查规定。”贯山屏态度冷硬。
语速拿捏得快速却不显逼迫,王久武言辞恳切,“尽管还不确定咱们眼前这位是否死于凶杀,但贯检,今天上午在小花园里发现碎尸,下午这又多出一处藏尸点,东大一天之内——不,算上‘碑林案’,一周之内至少三条人命,事态严重异常,我建议事急从权,早一分钟固定现场,就离真相多近一步。”
这番话有些效果,对方闻言抿起双唇,垂眸神态思索,似乎已被说动、开始权衡。
王久武见机又补充一句,“而且我受过相关训练。”
他本想说“即便您不相信我,也请相信昼光基金会”,但对上贯山屏望向自己的目光,青年心念一动,转而说道:
“更何况还有您在这里。请您在旁监督我,如果我有不当行为,我知道您会及时制止。”
取出另一套防护装备,他不再继续劝说,只静静地看着检察官的眼睛,褐色瞳仁清透。
检察官目光闪动了一下,最终伸手接过。
原本是给阴阑煦准备的这套防护装备体围较小,贯山屏穿着不太合身,在王久武的帮助下才扣戴完备。青年的指尖无意中擦过男人颈侧,棉纱手套的粗糙质感,令贯山屏瑟缩了一下。
在自己的脸被口罩遮住而敛起神色前,基金会顾问朝检察官笑了笑。
……
建筑垃圾几乎盖满了百米见方的竹林,一片灰黄颜色之中,那堆报纸黑白分明。粗略扫上几眼,都是东大的校报,日期很近,印刷字迹清晰可辨。
王久武小心挪动脚步,从多个角度拍摄照片,然后蹲下身一张张揭开报纸,动作轻柔却迅速。被报纸覆盖的东西随之暴露,情况不妙,他不禁皱眉。
不是因为看到人的尸块,也不是因为残躯确乎被摆成环状,真正让基金会顾问蹙眉的原因是,他检查校报时的不好预感居然真的坐实:校报很“新鲜”,碎尸也很新鲜。
一旁传来贯山屏的声音,“死亡时间?”
“不长,应该不超过六个小时。”
青年轻轻按了按手边的尸块,饱满触感隔着手套传来,然而他不能确定仍有弹性的肌肤是死后未僵还是僵后回软。深秋时节天气转凉,连逐臭而来的苍蝇都少了很多,根据蛆虫孵化阶段推测死亡时间的方法已行不大通;同时,血液被放干的情况下,尸斑形态也没有多大参考价值。毕竟不是专业现场勘验人员,王久武只能猜个大概。
“凶手抛尸估计也没多久,”他接着轻拍没有生命的肉块,“泥沙还没有完全粘附。”
身侧窸窣声动,贯山屏走得更近了些,正在以臂为垫,认真填写着现场记录表格。
碎尸死白,幽暗环境下愈显可怖。明明是文职,这个人面对此景却没有表现出不适,看来身在东埠,连检察官业已看惯凶案。
时间有限,来不及做细致尸检,王久武只得快速验看残肢,尽可能记忆细节,以备与阴阑煦讨论,渐渐无暇应对贯山屏的询问。对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新结论,只好重将注意力投向环状排布的尸块,无可避免地,那个置于胸膛之上的头颅,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双眼被剜除,耳鼻被削下,嘴唇被切除,头颅面容早已无从分辨,检察官的噩梦这下又添了新的内容。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其上。贯山屏凝视着那个头颅,没有丝毫皱纹的皮肤,光泽浓黑的头发,整齐白净的牙齿——遭受非人待遇的年轻人,冤屈却无法哭诉。
“看着年纪不大……又是东大的学生吗?”
这句话令王久武心念一动,凌凛落泪的一幕在脑海中再次浮现。
此时基金会顾问正拿着死者的左臂端详。这条手臂被齐腕断下,臂上多余一条竖切的刀口,其余部位大多也有这个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