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到的人也原地停住,却没有转过身看向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示意自己有在听。
王久武心里愈发觉得这人举止奇怪,顿了一顿,很快调出笑容问道:
“同志,向您打听个人,请问您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一米八左右,皮肤很白,眼睛和头发都是浅灰色的?”
——他没有尝试打听江河清,因为对于那个法外狂徒,他目前知晓的只有声音。
一边说着,基金会顾问一边朝着那人背后向下走了几级,准备等对方本能防备而回过身时,看一下他的正脸。
青年“警察”似是察觉到了王久武的用意,抢先答道:
“呀,是不是还特别不爱说话?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是昼光基金会的阴顾问吗?我刚还见到他来着,我带你去吧。”
他操着本地口音,语气热心自然,多少打消了王久武心中的一丝疑虑。
“警察”说着便转过身来,朝上走了几阶楼梯,不过才刚到和王久武同高的位置,别在他胸前的对讲机就响了起来:
“各单位注意,速至一楼入口处集合,收到请回复,重复,速至一楼入口处集合,收到请回复。”
“627收到。”
青年“警察”扭头朝对讲机回了一句,随后有些歉意地向王久武说道:
“不好意思啊同志,任务在身,不能带你去找阴顾问了。我刚才是在二楼碰见他的,你可以先去第一间房那里看看,就在楼梯边上。”
自始至终,警帽帽檐一直严实地遮挡着他的容颜。
“好的,谢谢您。”
王久武不再多想,依言向二楼走去。
转身的一瞬,他余光瞥到在那个“警察”的指上,有什么东西闪着红色的反光。
青年无暇顾及,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阴阑煦。
……
踏上二楼最后一级楼梯时,暗藏在袖中的短匕流畅滑落,被基金会顾问握在手里。
他谨慎地朝第一间房靠近。虽然听那个警察的意思,“刚才还碰到了阴顾问”,似是阴阑煦已平安脱险;但谁知道那只狐狸是不是有意诈退,此刻正藏于暗处,蓄谋对他偷袭。
二楼俨然已是廉价混凝土构成的旧日废墟,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
王久武穿过那个扇扉尽无的门洞。
——年轻人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蓝色的虚空,听出他的脚步声后,才微微侧过一双浅灰的眸子,以目光责怪他姗姗来迟;而在某处断墙之后,丢着江河清空空如也的躯壳,那只狐狸的灵魂被猛烈幻毒困在痛苦折磨的梦海,徒留一口活气,无力地听候他们发落。
——他多希望眼前的场景会是这样。
短匕自手中脱落,刃损尘泥,褐眼的青年僵硬地杵在原地。
一瞬之间,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齐齐涌入大脑,令他的视野也变成赤红一片。沉郁之色流溅,侵染那苍白肌肤,凝结于不整衣衫——亦如记记重锤,狠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不,不……不要再一次……
王久武耳边怪声鸣响,血管里奔流恼悔与愤怒。
我不该离开这么久……我不该把他单独留下……
恍惚间记忆重现,一个柔弱受伤的纤细身影,逐渐映显在眼前这具瘦削躯体之上。
王久武嘴唇轻颤,挤出一个词“苏麻”,余下的话模糊不清。
还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却已瘫伏在地的人听到了动静,抬眼向声源看去,见来人是他,才低低痛哼了一句。
王久武这才从过往的痛苦回忆中挣脱回现实,连忙几步上前,蹲下身确认阴阑煦脊背无伤后,才轻轻将他翻过身,查看起伤势。
年轻人喉间利物刺伤,再两分即可致命;颧骨上锐器割伤,一道血口切肤深长;他苍白的容颜因此愈失血色,嘴边几处击打伤却仍在渗血,为灰白双唇涂抹猩红朱色。
初步的止血与包扎,对这种程度的伤情来说远远不够,阴阑煦必须尽快得到医治。
除了犹在流血的开放伤,这人身上还有多处闭合伤,淤青遍布,腹部更是连片瘀血,望之惊心怵目。
在他的颈侧与锁骨上,竟然还有齿痕。
王久武咬紧了牙。
“那个混账,他……?”
阴阑煦听懂了王久武的意思,冷漠地将脸扭到一边,摇了摇头。
但他也紧咬着牙。
褐眼的青年低头看了眼腕表,很快又看了眼,却还是一拳打在了地上。
他捂住眼睛,狠狠地深呼吸,额角青筋怒涨。
一只手探了过来,轻轻搭在他膝上。
王久武握住了阴阑煦的手,然后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他很想立刻替搭档阖好衣裳,却只能继续将这些凌乱的布料从那单薄上身除掉。
刚才青年就发现了,阴阑煦有一条胳膊软软垂着,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
果然,他只是将手搭上那一侧肩膀,尚未施力,对方便立刻痛苦地呜咽,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开了他,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有没有骨折?”褐眼的青年努力用柔和的声音说道,“这也是江河清做的吗?”
阴阑煦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只是脱臼。”
这并没有让王久武松一口气。
对待脱臼,他自己一般是重重撞向某个硬物,借冲击力令那处关节迅速复位。但搭档羸弱,他只能选择痛苦小却用时久的方法。
他也不知道以阴阑煦现在的状态,能否经受得住,只得继续柔声劝哄:
“放松肌肉,深呼吸,接下来交给我。”
接着王久武便站起身,用膝盖抵在年轻人腋下作稳固支撑,牵起他脱臼侧的手臂轻轻内旋,将其缓缓移回原处。
尽管王久武的动作已极近巧柔,肩关节重新咬合的一瞬,阴阑煦还是痛得失去了意识。
青年立刻再次把自己摔坐在地,好让搭档倒靠在自己怀中。
他本想将阴阑煦唤醒,转念一想,或许晕厥才是这人此刻最安逸的选择。
然而伤痛不似他温和,怎肯轻易放过这具孱弱躯体。
怀里的人很快便二度被从黑邃昏眠中拖拽而出,额角冷汗滑落。
“你不要乱动,我这就送你去——”
青年的话戛然而止。
灰眸的年轻人圆睁着一双已失去光彩的眼睛,由他肩项攀附而上。
“你……?”
并非痛极求援,乍醒之人猛然张口,冲着他颈侧狠狠咬下。
利齿之下寸许,仅隔皮肤肌肉,支脉血管正奔涌生命,微微搏动。
条件反射之下,王久武下意识想推开阴阑煦,但他最后却将抬起的双手紧握成拳,不再作反抗挣扎。
——愿伴虎者,终将以身饲虎。
万幸,口中尝到一缕血腥味后,阴阑煦的理性随之回潮。
食人者压制住了继续撕咬这健美血肉的本能,即刻松口,只用舌尖舔净了牙痕处渗出的薄血,似是留恋,却还是干脆地退开搭档身旁。
褐眼的青年无言地看了年轻人一会儿,然后便下定了决心。
他挽起衣袖,将自己的左臂递到对方嘴前: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饿。是我的错,错过了基金会的‘补给’,我会负责。”
阴阑煦垂眸看向这条手臂,它结实修长,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在阳光下晒得肤色健康——他唇舌干渴,胃肠为此不停绞痛。
“左臂对我行动影响最小,”王久武已经拿出了离开警局前随手带上的绷带纱布,“请吧。”
灰眸的年轻人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还是别开了视线:
“我不做杀鸡取卵之事。”
“确定吗?这次‘补给’明天才到。”
“闭嘴,必要时我自然会拿你作储备粮,”阴阑煦不悦皱眉,岔开话题,“眼下等你结了手头这桩案子,就去查一下东埠的牙科记录。”
“嗯?”王久武不解。
“江河清有严重的牙冠畸形,除了几颗门齿外,剩下的牙包括臼齿,全都尖如鲨齿,锋利异常,”阴阑煦冷淡地解释道,“这种畸形齿无法正常覆合,而且极易划伤口腔,他虽然最后没进行矫治,但此前很可能做过诊疗。”
王久武放下衣袖的动作一滞。
他自然猜到了阴阑煦如何知晓这些的缘由。
何等折辱——!
怒火愤恨,自理智底部延烧,映在王久武脸上,幻化成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微笑——
“下次见到江河清的时候,”青年向上扯动唇角,眼底只有杀意翻涌,“我会要他的命。”
——他像是说给阴阑煦,又像是说给自己。
对方拢了拢领口,没有回应。
不再多提起那个人,王久武迅速收拾完其它物件,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包覆住阴阑煦。见这人脚踝肿胀已无法走动,他便将搭档小心打横抱起。
阴阑煦本就瘦削,此刻更是轻得像一片被雨打湿的叶子。
“我查到了些线索,有关贯检与熊偶之间的关系,直接指向了凶手——之后再说,我先带你就医。”
随着青年的话语,属于这个人的体温传递过来,逐渐驱走了先前缠绕阴阑煦周身的苦寒。
灰眸的年轻人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上青年的胸膛,静静听着内里强而有力的心跳。
此刻没有更好的催眠曲。
他这次终于得以安心地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感觉把老阴写得有点儿像吸血鬼,人家是“汉尼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