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法医向来不肯在案发现场就给出明确答复,避过这个问题,重新提道:
“我额外注意到一点,这五名死者颈前颈后均无手指抓挠的痕迹,说明他们几乎没有垂死挣扎的动作。这一点有些可疑,因为与人的求生本能相悖,回去后我要做个化验,确认事发时是否有人使用麻醉药品令他们失去意识;另外,等到正式解剖的时候,我还得再留意一下这几个死者的面部,看看是否有充血和点状出血的情况。”
“行,那我等尸检报告了。”
郑彬闻言点了点头,心中已算有数,因此并不强求关大海现在就给出个确切结论。而后,他看向身旁自进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故意把话题丢了过去:
“王顾问,你呢,什么想法?”
“我也认为应该等尸检报告出来,到时再做推测不迟。”褐眼的青年模棱两可地说道。
“没了?”
郑彬怀疑地瞄了他一眼。
王久武眸中一闪,轻轻点了点头。
——他当然并非毫无想法。
只是斟酌之后,基金会顾问选择了对刑警进行隐瞒。
因为,伴随着那愈发强烈的不祥之感,一个模糊念头正在王久武脑海中回旋;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它依然快速成形,迫切得就仿佛是等不及想让他看清一个真相,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事实——
褐眼的青年沉默地望着那个跪地自缢的女孩。
她很年轻,约莫也就二十出头,正是大好青春年华,却在这最漂亮的年纪,被一层冷霜般的死灰抹盖掉了肌肤的白净。半吐的舌尖令她清秀的容貌陡显狰狞,简洁端庄的护士装成了封裹纤丽身躯的丧服,熟练掌握的吊瓶结则化作致命的绳圈,害她香消玉殒。
变得僵硬的身体因势微微前倾,几缕秀发便从护士帽中滑落,无力地飘垂,遮掩住女孩的侧颜。
王久武却还是认出了她。
在阴阑煦住院的第一天,他匆急从天地生育儿堂赶回,在病房门口与这个小护士错身而过;当时他礼貌地向她询问搭档的伤情,反被这个小护士凶狠地瞪了一眼。
孙莉,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小护士的名牌上印着的就是这个名字。她正是最开始负责照看阴阑煦的护士。
认出了孙莉,王久武接着便记起了离她最近的那两个男人的脸。就在前几天,留在它们之上的还是医者的亲切笑意,一路来到病房中仔细查看伤号情况——那两个男人,是负责诊治阴阑煦的医生。
至于剩下的两个男人,由于相貌过于普通,王久武实在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不过他依稀记得,确乎曾与他们在医院某处见过。从衣着细节来看,这两个男人并非医生或是护士,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也是仁慈医院的职工。
五名死者都是仁慈医院的医护工作者。
五名死者,五个人,四男一女。
一阵麻钝的头痛袭击了王久武,似是那个正飞速成形的念头,已在他的头颅里准备就绪,亟待落下一记重拳击碎他某处意志。
“小史,你杵那儿半天了,就没什么发现?”
好在一旁郑彬再次出声,多少帮青年从越陷越深的思绪中出脱片刻。
“干嘛啊,我这不正找着呐!”
痕检员正聚精会神地翻看检视警用物证相机拍摄的细节照片,被打扰后不悦地怼了一句。
“讲讲?”
“讲讲就讲讲。”
史明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朝警戒带外瞪了一眼,就又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态度: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现场十分‘干净’,没有反抗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时间跨度与这五人鞋印相近的足迹——再专业的部分我就不跟你们细说了,到时一并写在报告里——总之,我现在初步判断,事发当时现场有且仅有这五名死者在场,气氛和平未起争执,亦无人徘徊犹豫,全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历时不长,种种迹象均符合集体自杀的特征,这恐怕是一起罕见的多人集体自杀事件。”
“你这说了半天,结果还是只有个自杀的推论啊,”郑彬啧了一声,“比起他们是怎么死的,我现在更想知道他们为何寻死。”
“你问我啊?我寻思这是你们刑侦——”
史明呛到一半,突然不再继续向下说去。
已顾不得口中未完的话语,他的手指停在了某张相片上,接着便快速将其放大再放大。显然,画面中的某处细节牢牢吸引住了他的双眼,痕检员腾出一只手挡住侧面投来的光线,眉头逐渐皱起,正紧紧盯着那一点。
“好像,有发现!”
史明突然宣布。
他收好相机,整理了一下头套和口罩,而后重返核心现场,快步向孙莉的尸首走去。
王久武太阳穴跟着一跳,不禁屏起一口气,紧张地关注史明接下来的动向。
只见痕检员在小护士的尸体旁蹲了下来,取出两根干净的棉签,小心揩拭起她右脚护士鞋鞋底。从旁人的角度,只能看到那靠外侧边缘的防滑花纹里,似有一道很浅的污痕,肉眼粗看几与阴影无异。
但确实有暗褐色的干涸物质被擦刮下来。
痕检员小心收好一根棉签,接着在另一根棉签上喷涂了少量的鲁米诺试剂,随后圈起五指,将这支棉签罩进掌心。
不多时,于那一拳黑暗之下,一豆蓝白荧光微弱亮起。
“是血!”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我死线冲刺的时候!
第94章 落地风铃(下)
血,那道暗褐,浅薄如一痕淡影,却分明是未能擦净的残血。
警戒带里的两人短暂眼神交流之后,关大海退到一旁,给自己的搭档腾出充足的空间。接着史明拿出更多干净的棉签,一一来到其余四名男性死者身边,依样揩拭他们的鞋底。
果不其然,四人鞋底防滑花纹的凹沟中,也都有那种泥污似的暗褐干涸物质。
几星荧荧蓝光,在暗处同样接连亮起。
——这五个人全部曾踩着鲜血走过。
既然孙莉和另外四个男人身上均无明显外伤,那沾在他们鞋底的血,自然也就不会来于他们自己。殷红的体液又不会凭空出现,恐怕是源由它处,躲在他们鞋底花纹中,一路跟随彼时还活着的五人而来。
而这间不大的职工休息室,四眼望去,墙白地净,并无明显血迹。
痕检员看了看手中带血的棉签,又看了看那五具跪地的尸体。
五名死者,四男一女。
这些刚刚刺痛王久武头脑的数字,亦开始在史明眼前闪现。
耐穿的护士鞋,软皮底,带浅跟。
——于是为了求证,痕检员从工具箱取出卡尺,测量了孙莉的鞋码。
37码。
卡尺上显示的数字进一步刺激到他的神经,痕检员连忙又回到那四名男性死者身旁,同样采集了他们的鞋码。
“41,43,43,44……”
在场其他人听到史明开始反复念叨起这四个数字,看到他一把掀开了警戒带,拿过自己的背包,从里找出之前的一份现场勘查记录表。
记录人一栏中,贯山屏那漂亮工整的签名笔迹一闪而过,史明匆匆翻到表格后几页,查看起当时检察官帮做的记录。
两相对比,一段沉默。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惊讶至极。
单是根据史明的这副表现,王久武就能猜出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郑哥,你猜怎么着,这五个人的鞋码……和鼓楼现场那五种脚印的鞋码一致吻合。”
“你的意思是?”
看这人神色异常,郑彬虽然也早就猜到一二,但听到痕检员亲口报出来时,他还是忍不住眉头紧蹙。
“不不不,不行!”
史明阖起手中的现勘记录表,用力甩了甩头,“‘自产自销’,一下五人,这玩意儿可不是说着玩的……鞋码的说服力还是太小了,再给我些时间,我必须对比一下他们的鞋底花纹。对了,棉签上的血痕,也得让关哥做个化验,万一不是李启明的血呢……”
“说是这么说,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右手指间夹起一根不点燃的烟,郑彬闭了闭眼睛,然后沉声说道:
“来的路上,我和巨鲲街街道办联系过了,这次冬节庙会的驻场医护人员,正是从仁慈医院抽调而来,一女四男。”
他掏出手机,翻到那几条与工作人员的聊天记录,念出了对方提供的名单:
“医生-杨平、秦贤宁,护士-孙莉,护工-李成健,救护车司机-何小军。”
痕检员突然发问,“那个护士‘孙莉’,‘莉’是‘茉莉’的‘莉’?”
见郑彬点头,史明伸手指了指小护士依然别在胸前的名牌,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也叫孙莉,同名同姓——世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对吗?”
郑彬无声地咬了一下手中香烟的烟嘴。
若无意外,此间跪地自缢的五名死者,恐怕正是鼓楼作恶的五个凶手。
几小时前,他们用野蛮粗暴的手法,杀害了一个名叫李启明的男人,抛尸于诸多庙会游客面前,连带制造出一场伤亡惨重的踩踏骚乱;
几小时后,他们集体躲进主楼一层角落的职工休息室,用医院中随处可得的物件,匆匆结束了自己沾染罪孽的生命。
从救死扶伤到残害生命——
从加害者到自害者,从杀人到自杀,前后落差悬殊,跨时不到一天。
——似皆在一念之间。
事有反常,必存蹊跷。
痕检员挠了挠鼻尖,小叹口气:
“郑哥诶,不得了,我们这次怕是摊上一个大案。”
“再大的案子也得破,你们继续吧。”
目送史明三度返回核心现场,郑彬折弯了指间的香烟。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扯动嘴角牵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随即似是无意地冒出一句:
“真是怪了,怎么近段时间以来,我想抓的凶手全都先于警方一步自杀了?”
用只有自己与近在身旁的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刑警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
“王顾问,我这几年记性不行了,你帮我回忆回忆,是不是打从你和阴顾问来东埠后,才开始的?”
敌意再度出现于郑彬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