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18章

有些东西却再也洗不掉了。

水龙头哗哗流水,沾血的马甲与西服外套浸泡于涨起的水中,缕缕赤色缓缓在水面漂起。盥洗池前,银发男人静默伫立,无悲无怒,看着好好一池清水,逐渐被染上鲜血的脏污。

余光一闪,凌凛木然抬眼,然后才发现梳洗镜中除自己外,又映出一个高大身影。

王久武跟着他进了盥洗室。

衣上一片弥散血迹,褐眼的青年脸上沾满卫夏所留的带血指印,殷红之下同凌凛一样面无表情。没有说话,青年径直走到他旁边位置,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用手狠狠搓洗。斜了下视线,凌凛默默看着卫夏的血被从王久武脸上冲去,轻易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他的马甲与西服外套,布料中深深渗入的血污仅是变淡了些,如驱散不去的怨灵与梦魇般缠绕衣上,猩红血沫在水中盘扭成毒牙小蛇,噬咬他的心脏。

知其来意,凌凛等着王久武开口。

洗干净脸后,青年双手撑着盥洗池的台沿,低头不言。几滴水珠,滑下他的发梢鼻尖,在沉默中滚落,摔碎成瓣。

知其有意,王久武等着凌凛开口。

结果竟半晌无人说话,空有水声滴点。

“……人已经抬进救护车。”

深吸一口气,王久武最终选择亲手打破眼下僵持的局面,“伤得太重,未必能救得回来。”

他忽然又问:

“凌教授,卫夏不也是您的学生吗?”

似是因为问题答案过于显而易见,亦或是明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对白,凌凛默然以对,没有回答这个疑问。

“卫夏也是您的学生。”王久武便代他答道。

镜中水痕纵横,青年抬眼看着从自己脸上滑落的水珠,回忆起同银发男人的第一次会见:

“我还记得,当初您谈起柳陆时,曾一度当着我这个陌生人的面落泪。这个表现实在夸张,就像某种洗脱嫌疑的虚伪演技,但我最终确信您那是发自肺腑的悲戚——因为在那一刻,我感受到您真心爱着自己的学生。”

他握紧十指,“才过了几个月,您怎么就变了?凌教授,您,究竟为什么要杀卫夏!”

“王顾问,”重新望向眼前那一池血水,凌凛淡淡说道,“讲话要有证据。”

“证据是吗。”

面部肌肉抽动,王久武无声冷笑,“像您这样追求精致的人,向来只用成套的骨瓷饮具,怎么偏在今天突然拿出一个廉价的玻璃保温杯?”

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他直白点破,“是为了杀卫夏专门准备的,对吧。”

他看到凌凛笑了——如果唇角那弯惨然的弧度也能称为笑的话。

“还有您一系列的反常表现,”王久武继续说道,“诱导言论咄咄逼人,问询建议充耳不闻,以您的水准,照理说不该出现这种失误。我知道了,恐怕是事出突然、不够时间精细编排,所以您只能一言一行强令逼迫,生怕卫夏不肯自裁……我都能看得出来,您觉得贯检和郑队会看不出来吗?”

银发男人未作分辩。

青年侧过脸,冷冷地望着他:

“不惜引起怀疑也要痛下杀手,您不希望卫夏说出什么?”

“我没有需要担心卫夏泄露的事,”凌凛突然回了一句,“王顾问,你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仅凭这几条牵强证据,还不足以送我坐审讯室的铁椅。”

“当然,您毕竟没有亲自动手,何其无辜。”

基金会顾问忽地直起上身,俯视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男人:

“择日不如撞日,凌教授,今天我就跟您把话挑明。”

“哦?”

“直说吧,第一次见面后我就调查过您,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不正常,再光明磊落的人,身上也难免会背几件丑闻。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被调查者的全部信息均经过精心审核与修改,如此一来,不论谁来阅看,他都如纸清白——您一个大学教授,为何也需要费心此番操作?难道仅是爱惜羽毛,不希望有任何污点?”

青年说着踏前一步,向他罩下一片阴影。自无光处,基金会顾问紧紧盯视凌凛琥珀色的眼瞳,像是想以此来看清其后隐藏的灵魂:

“凌凛,你究竟是谁?”

“呵。”

满含威胁感的逼近,只换来一声饱含讥讽的嘲笑。

无有惧意,银发男人斜睨一双好看的眼,从王久武影下走出,施然绕开青年身边:

“王顾问,言多必失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凌教授,你最好回答我的问题。”

王久武声音沉了下来,伸手便要抓住凌凛的手臂。

却是抓到一团湿冷东西。

血水打着旋,在盥洗池留下不甚明显的锈色污渍。从水里捞出的染血马甲外套被塞进青年手中,生生打断了他预备擒拿的动作。

“已经不能穿了,给我丢掉。”

擦干净手,凌凛捋平身上衬衫的褶皱,语气傲慢地给出命令,仿佛基金会顾问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奴仆杂役。

无视青年的骇人目光,他昂首走出盥洗室,只在身后抛下一句:

“595,我不是你的朋友。至于是不是你的敌人,要看你的选择。”

……

手机不停震动,来电显示都是郑彬的号码,焦急催人接听。

凌凛第一次没有接起。

关机之后,世界重新短暂恢复宁静。

他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

昂首阔步,优雅从容,却是逃一样地一路出了警局大楼,银发男人匆匆下到临时停车场,径直来到自己车旁。王久武没有追来,郑彬也没有出现,偌大停车场中似乎只有汽车静静围观,他终于来到四下无人之处。紧绷的神经如此才得以松懈,原本想拉开车门的手颤抖着收回,凌凛捂住脸,深深呼吸,节奏急促如啜泣。

——他不想这么做。

那是他的学生。

是他珍贵的观察材料。

是他的学生。

“只此一次……”

连声对自己说道,凌凛用力咬住了嘴唇,“只帮一次,只此一次……”

仅着单衣的身躯瘦削单薄,在冬寒中不住战栗。

“凌教授?”

背后忽然有人出声,凌凛惊得一震,回头第一眼却没看到人。直到来者又喊了句“这里这里”,他跟着软糯童声低头,才发现自己正后方的小小身影。

站得离他相当近,十岁左右的女孩背着书包,两手抓着垂下的包带,一双大眼睛黑亮有神,看起来乖巧无比。

“凌教授,下午好呀。”小姑娘甜甜说道。

“是囡囡啊,好久不见。”

女孩可爱的微笑让凌凛心情稍好了些。强打精神,他又装回温柔亲和的模样,也打了声招呼,“你怎么在这儿,等爸爸下班吗?”

“对,但也不全对,我来警局还有别的事。”

脚下轻快,贯水楠状似无意地几步走动,悄然转到了能让自己被凌凛整个挡住的方位。银发男人没有觉察她的意图,只是因为发觉衬衫衣领也沾有血渍,才有意微侧过身,不想让女孩看到自己衣上的血。

但贯水楠已经看到了,目光一凛。

不过她即刻眼珠一转,岔开话题:

“对了凌教授,我最近偶然听说一件事,正好向您求证。听说咱们是亲戚,是真的吗?”

凌凛闻言一愣,而后轻笑:

“如果非要论起来,确实算是。”

“居然是真的呀!”女孩面露惊喜,“让我想想,唔,好像说您奶奶和我爸爸的姥爷是兄妹?那您奶奶就是我奶奶的姑姑咯。”

一根一根掰着手指,贯水楠边说边想,拗口地说道:

“这么论的话,您爸爸就是我奶奶的姑表兄妹,也就是我爸爸的‘表舅’?所以,所以您是不是算我爸爸的‘远房’表弟?那我应该称呼您——‘表叔’?是不是这么论……能这么论吗?”

见女孩越说越迷糊,思考已经跟不上张嘴的速度,凌凛笑着按下她的手:

“何必这么麻烦,叫叔叔就行。”

“好呀,”女孩又甜甜一笑,“那我以后就不叫您凌教授,改叫凌叔叔啦。”

“好啊囡囡。”

“不过凌叔叔,为什么您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毕竟是很远的亲戚了。”

轻轻摇了摇头,凌凛露出遗憾表情,“说起来,几十年前,你爸爸其实和我见过一面,那时我想跟他一起玩,他却表现得很怕生,躲在你爷爷身后不肯出来。一别几十年,机缘巧合,终于有机会再见,你爸爸却已经不记得我了——直到现在,贯检也只叫我凌教授,我也只称他贯检。”

回忆起童年的事,银发男人言语间有一丝感慨,停顿几秒,才伸手轻轻揉了揉贯水楠发顶:

“我还有事,囡囡,下次见。”

正准备开门上车,身旁的女孩却突然把他叫住:

“凌叔叔,请等等,我专门来找您是有事要和您说,您听完再走好不好?”

凌凛回身,“什么事?”

“有事要做”不过是想离开此地的托辞,既然女孩挽留,他当然也不介意再多聊几句。俯低身体,凌凛准备听她要说的话,笑吟吟地以为自己会听见几个学校趣闻,亦或是几件瞒着父亲悄悄做下的恶作剧——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还能有什么要事相告?

贯水楠凑了过来,紧贴在他耳边。

她说了什么?

她只说了四个字。

她说:

“少·管·闲·事。”

说完贯水楠自凌凛身边退开,眉眼上翻,脸上不再是那一副天真可爱的神情,隐隐透出一股令银发男人倍感熟悉的乖戾。

凌凛跟着站直身体,脸色也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受人所托,来给卫夏带几句话,结果还没找到机会见面,你就把他给我搞没了——真有你的啊,凌叔叔,害我失信于人,给我记着。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下不为例,别再碍我的事!”

“……你是‘贯家人’?”

连声音中的软糯可爱也悉数褪尽,女孩语气不屑: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