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34章

——“莎拉”。

——“莎乐美”。

相近的名字与出格的言谈,令王久武不得不将台上身着及地礼裙的淑女,同那个叫他“印象深刻”的暗网账号相连。即便没有实证,王久武也直觉确信自己已然找到了躲在屏幕与键盘背后的人。暗网论坛的发帖者如此坦然地站在近前,眼看着徒有淑女外表的跟踪狂上下打量贯山屏的长相,褐眼的青年既担忧莎乐美会识破检察官的化妆,又因她那黏糊的视线感到反胃与愤怒。狠戾的风暴席卷了他的头脑,掩在掌下的短匕急切而焦躁——

该到它再度染血的时刻了吧,从看到帖子中赤裸词汇的那天起,它就在等候这个机会了。

“想收藏眼球?简单,只要你开口说出不该说的话,你的那对眼球,就会被放进你自己手中。”

自然,基金会顾问没有把这句话讲出口,仅是在冷冷审视自己预定的目标,准备在她启唇道破贯山屏身份的一瞬,掷刀封住她的咽喉。

但想是他越过诸人头顶投去的目光杀机外露,台上的妇人兀然身形一震,竟是感到自神经闪过颤栗一股。

“不,没什么,雷娅嬷嬷。”

妇人摇头,不再盯视观察亚历山德罗先生的五官,“应该只是我多心……毕竟我的博古架上仍空着一个位置,缺了那颗漂亮的头颅。”

说完她便浅施一礼,匆匆走回台下,重归宾客队伍。

她倒是没忘抬头寻找刚才令自己脊柱发凉的感觉源头,但最终一无所获,只能怀疑是自己多心。

可就是这么巧合,不偏不倚,她站去了王久武正前,与青年之间仅隔着两三个人头。

亚历山德罗先生的保镖不得不更努力地压藏杀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台上。“莎乐美”已是他的目标,但他没忘今晚另有任务。

【凌教授在辉公馆,速来。】

望着几无气息的银发男人,青年偷偷将手伸进衣兜,盲打短信发给了郑彬。

而与凌凛同在台上的贯山屏,则在飞速计划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因为江河清曾用“一个月不犯事”的条件,换林深不将帖子内容告知贯山屏,所以四队长从未向检察官提过有这么一条针对他的暗网帖子,他自然也不知晓曾有个“莎乐美”险些毁掉自己与女儿的生活。不过尽管不明内情,检察官还是敏锐察觉出妇人的打量别有用心,并且瞥到了摄灯人脸上未散的疑云。意识到身份有暴露的风险,贯山屏头脑运转,很快找出了一条可以转去凌凛那边、又不会引起怀疑的理由。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行动,蓦一抬眼,检察官撞见一张秃裸面目。

一个无相使徒已然挡在他视线之前,抖开一件大氅,披在了贯山屏身上。浅灰大氅毛料柔软,用银白色的丝线,绣着“灰新娘”所戴珊瑚发冠的纹样。静默半天的台上又有了响声与动作,另一个无相使徒解开丝绳,搀起了高背椅上那具被“落海”把控的虚弱躯壳。

诸多变动,俱是因为苍老女声发出指令:

“已耽误了太久,时候不早,现在,仪式继续。”

跟从这句指令,其余灰袍之人自台子两侧鱼贯而上,围站于鎏金台边沿。

于是贯山屏发现了今晚自己的另一个疏漏——

鎏金台并不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中部靠北的位置呈马蹄状凹陷,落差大约一膝之高;这点贯山屏其实早有察觉,但先前看到乐队坐在凹陷中演奏,他想当然地以为这处设计仅是为了便于乐队指挥居高纵览,因此没有放在心上。此刻,眼见灰袍之人均紧挨蹄形凹陷而立,检察官自责自己居然不曾多思,竟没想过鎏金台的设计可能另有它用。

他很快就知道了这处凹陷的用途。

合声颂念过赞美诗,灰袍之人齐齐抬手,连同辉水母一道,将玻璃缸中的海水倾倒进台子中央。待水波平静,辉水母群惊魂甫定,纷纷收敛触须蛰伏在水底。无数半透明的浅灰伞盖,在泛着白沫的海水中仅有隐约的轮廓,枚枚见圆,辉光荧荧,好似沉在不祥许愿池中的异界通货;如此一来,鎏金台便成了一个金光灿灿的水池,水深大约没过脚踝。

“使臣就位,它们已准备好履行自己的职能。”

三度高擎起手中的提灯,摄灯人大声呼告:

“请诸位见证,如果是适格的‘伴娘’,一定能被祂的使臣接纳,安然回到我们之中!”

她接着看向贯山屏,扬手指向水池,指向一条九死无生的通路:

“亚历山德罗先生,作为‘灰新娘’青睐的人选,您先请。”

作者有话说:

小江:说好了哦,我一个月不犯事,你别把那条帖子的事告诉贯检。

林队:我们从不和犯罪分子谈条件。

小江:那行,正好我这边也准备了几个“大礼包”,你等着加班到猝死吧。

林队:别别别,咱们再商量。

第145章 欢宴时(上)

池中海水倒映着亚历山德罗先生挺拔的身姿。

无人反对由这个俊美无比的男人拉开仪式的序幕,甚至就连没有灵智的辉水母,也像在欢喜等候他投入自己致命的怀抱。海水泛着的白沫化作水母们并不存在的细小眼珠,正好奇又热切地窥伺这位“伴娘”的候选,浅浅荧灰透出金光粼粼的水面,为那不凡容颜再镀一层缥缈的光弧。

台上无相使徒伫立,台下诸多宾客屏息,静待仪式遴选的结果。

只有一人决心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目光投向停着的步辇,王久武准备将“灰新娘”挟作人质。

敌众我寡,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杀。王久武自然清楚这一点,促使他作此决定的理由十分简单:如此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从台上转移,或许贯山屏就能趁机带着凌凛撤离。动机不甚复杂,他的计划也是直接粗暴,只有三个步骤,“跳上步辇、把短匕横在那个女孩颈间、厉声喝止仪式”,鲁莽冲动到完全不像出自595的头脑。他甚至都没考虑这会给自己带来何种后果——不是没考虑到,只是此刻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考虑。

绷起身形,褐眼的青年低调穿越人群,迅速朝步辇靠近。

就在他快要摸到边沿的时候,一直端坐的“灰新娘”忽然抬起了右手。

王久武以为自己行动暴露,心跳不由漏了一拍。但他很快发现,那个女孩似乎并非想要招来护卫。她举至胸前的纤纤细手五指并拢,分明作出的是一个代表阻止的手势;青年不由错愕,“难道她也想叫停仪式?”

然而,还不等其他信徒察觉到“灰新娘”的意图,台上的摄灯人便朝她瞥来一眼。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警告无声,但冰冷眼神中透出的恶毒之甚,连身为旁观者的基金会顾问都心底一颤。“灰新娘”见状更是立刻停止动作,她的右手就好似被狂风冷酷弯折的枝杈,无助地垂落在步辇扶手之上,藏回了宽大的袖口。似是海面吹过了一阵风,笼罩她全身的那层灰纱也随即泛起波澜,而灰纱之下,是女孩轻颤。

这令王久武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断发号施令的摄灯人高站于台上,却无有一人斥她僭越;连辉公馆名义上的女主人也是随步辇停在台下,抬首仰望着她。

——那个女孩不过是个供人观瞻的“偶像”。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褐眼的青年放弃了挟持“灰新娘”的计划。

他重新望向台上,想要寻得事情转机,却只听到虚情假意的苍老女声不断催促:

“亚历山德罗先生,请吧。”

雷娅嬷嬷语气宽和、解释耐心,但任谁都看得出,她那笑意浅薄到甚至无法牵动面皮上松弛的皱褶。“无须紧张,趟过水池即可,只要您是‘伴娘’的最佳人选,定然不会在使臣的怀抱中受伤。退一步讲,请看,即便您最终落选,我们的人也会及时救您上来。”

顺着摄灯人手指的方向,贯山屏抬眼看了看围站半圈池沿的无相使徒。

他接着看了看池中荧荧烁烁的辉水母,一时不知秃裸畸形的面目与令人沉沦的剧毒,究竟哪个更为可怖。

见亚历山德罗先生久久未动,摄灯人鼻中哼出一声,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提灯:

“还请理解,仪式必须继续,不管您是否准备完毕。”

她眸中闪过的寒芒即是最严厉的指令。先前奉上大氅的那个无相使徒不敢怠慢,立刻朝亚历山德罗先生伸出了手,准备“帮”他“进”到池里。

台下突然传来数声惊呼。

就在那几截枯瘦的手指将要触到贯山屏手臂的一刻,从队伍中后袭来一股巨力,将靠前的四五个宾客推翻倒地。踏着人群互相叠压的背脊,一道黑影借力跃至台上,趁势飞起一踢。尚不待有谁看清这无礼之人的动作,劲风袭过,紧跟肉体落水,溅起白浪涟漪。

那个想推亚历山德罗先生入水的无相使徒,已重重跌下鎏金台凹陷的台面。

顷刻之间,浅灰荧光汹涌而来。

美丽温顺只是水母外表的伪装,这些柔软轻盈的海洋生物嗜血且残酷。如同嗅到血味的凶猛鲨鱼,亦像逐风而起的遮天蜂群,辉水母们齐齐扑向入水的猎物。它们钻进浸水湿重的长袍衣缝,触须缠绕,红痕细长可怖犹如鞭伤,很快便在人类的脆弱皮肤上留下道道血印。剧毒注入,灼痛蔓延,占据大脑的甘美幻觉,甚至比灌入肺部的海水到达更早,于是,连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俯卧在池中的无相使徒转眼便没了声息。仅有喃喃呓语被海水淹没,化作串串破碎的水泡。

此时又有一人落水。

并不是无礼的年轻保镖横遭制伏,而是另一个无相使徒也被踹进池中。迅捷的动作与高大的身形可谓极不相符,那名青年劈手将凌凛扯到自己身边的同时,凶狠的拧身踢已送挟制凌凛的人下水陪自己的同伙。

溅起的水花没有多久就复归平息,两个无相使徒魂沉大海,空余两具躯壳由辉水母占据。

蘖生触须的息肉牢牢吸附着人类的皮肤,低等海洋生物从不分辨自己正在消化的是浮游的小鱼,还是陆上赤裸的猿猴。它们只晓得伏在溃烂的蜇伤创口上吮吸血肉,被灰袍遮遮掩掩,枚枚伞盖好似正在鼓起的成片疱疹,颤动不停。

相较之下,即便双目仍血流不止,同样因“落海”失去意识的凌凛跟他们一比,简直称得上安然无恙。

因这人摇摆不稳无法站立,王久武便暂时将凌凛丢给贯山屏照管,接着返身想擒住摄灯人作为人质。然而无相使徒比他预想中更为训练有素,也更为薄情寡义,比起救援几近丧命的同伴,这群好用的工具选择了掩护役使自己的主人。暗流涌动的水池隔在双方中间,金光灿灿的另一边,雷娅嬷嬷已被护送退至安全之处;十几件灰色长袍站成人墙挡在前方,仅从他们相并肩头的缝隙中,露出提灯一缕晦暗的焰光。

“亚历山德罗先生,这是严重的冒犯与不敬,难道您事先未同自己的忠仆交代清楚?我们并非想加害于您,只是愿与您共沐祂的威荣。”

面容隐在幽暗角落,摄灯人灰蓝的双眼悬在黑影之中。

亚历山德罗先生冷冷地看着那两点幽蓝的鬼火。

尽管依然是面带冰霜的神情,那股做作的豪门富贾独有的高高在上的骄矜已从男人五官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直灵魂才会迸发的凛然气度。俊美的男人黑瞳冷冽,面容未改,却仿佛是换了个人站在那里;贯山屏抬手扯下身上的浅灰大氅丢进池中,作为对异教徒的最好回应。

台下的宾客队伍此时才迟钝地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如梦初醒。

莎拉拢着刚才被踩倒时撕裂的裙摆,羽扇都掩不住这个妇人刺耳的尖叫:

“是他,果然是他,我不可能看错!雷娅嬷嬷,那个男人才不是什么‘亚历山德罗’!他叫贯山屏,是个检察官——我要他的头颅!”

“难怪‘亚历山德罗·莫里蒂’这个名字,连我都从未听说……贯检,是吧?您的这张脸,真是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是他设计让你们来的?他确实已经回到东埠了,对吗?”

不该有邀请函的人却混进了宴会,摄灯人意识到有人动过宾客名单,在今晚第一次表露出明显的气恨与愤怒。虚伪的慈蔼退潮一般从那双灰蓝眼睛中迅速消散,噬人的残忍冷酷紧随其后,上了年纪的白种女人像一头皮毛苍老的恶狼,凶狠地瞪视闯进舞会的那两个男人。嗓中滚过嘶哑的低吼,牙齿互相磋磨的声响令人胆寒,雷娅嬷嬷一字一顿地下令:

“无妨,清查的事之后再说。今晚仪式被破坏,祂的盛怒必须有人承受,而眼前正好有两个渎神者可以用来祭海——你们将会被绑在一起,代替‘伴娘’,沉入大海!”

灯芯爆燃,似是感应到摄灯人的怒火,提灯照出一条不祥光路,直指贯山屏与王久武。

从保护摄灯人的无相使徒中分出了一小股人。

比起拖沓缓慢,“从容”这个词或许更适合用来形容这伙人的动作,正如猎手走近被困陷阱的猎物,亦像刽子手走向捆缚结实的囚徒。残缺的面部叫人无从解读神色感情,但那一只只细小眼洞中射出的杀意已足够清晰,这几个无相使徒“从容”地朝他们走去,不顾可能被袍边绊摔跌入水中的危险,踩着池沿,排成一列,步步逼近。

而台下,原本守在舞厅边缘的侍者,此刻也开始向着鎏金台包围过来。

——事先所能预想到的最坏结果,终于还是真切地发生。

翻腕立刃,王久武挡在贯山屏身前。

面对数十倍于己身的人数,饶是基金会顾问也不得不做最坏打算,能供青年思考的行动方案寥寥无几,只剩如何拼上性命方可掩护检察官撤出。他稳住呼吸,握着短匕的手指紧了又紧,褐色的眼睛瞄准为首几人的咽喉,默默计数破出一条血路的时机。

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男人并不打算领这份人情。

放下架立的凌凛,贯山屏脱掉碍事的燕尾服与马甲,上前与王久武并肩而立。

“贯检,”青年目不斜视,却是再三催促,“危险,请您回到我身后。”

这句话直接被检察官无视,那人正扯散颈间拘束的领结,反手将布条缠上右手拇指与手腕。

“郑队他们大概什么时间能到?”

“应该很快,”王久武低声回答,“他们本来就在附近监控,大概只需要几分钟。”

“那就暂时先拖住他们,等待警方支援。小心,这群人身上可能会有武器,不要恋战。”

“明白,您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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