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道伤还真不能全怪郑彬麻痹大意。时针回拨两小时,远远看到王久武捂着一边臂膀走来的时候,他身为警察,自然要紧赶几步上前询问对方伤情,谁能想到那个基金会顾问会突然发难?郑彬伸出的右手被王久武格开,下一秒更是被这人反剪左臂,紧跟着就看到青年掌中寒芒一闪……短短数秒之内,一队长身上至少有三处地方爆出剧痛;被折断的左腕,被捅伤的左肩,以及被钝击的后脑,他甚至没有印象是哪处最先受创,也不清楚是哪处害自己即刻昏厥……郑彬只记得自己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就已身在医院。两个队员焦急守在急诊室外,稍后向他汇报了辉公馆中的血案。
“那小子下手是真够黑,”郑彬疼得咬牙切齿,“听大夫说,再偏几寸,我的脖子也会被刀扎穿!”
“可说不通啊?”
尽管刚赶到医院就听郑彬细述了遇袭经过,也确实亲眼看到这人衬衣血迹斑斑,史明却仍是觉得难以置信,“讲来讲去,王顾问干嘛要攻击你?”
“我还想问呢,”郑彬没好气地应道,“没准和仁慈医院那回一样,那小子又不知从哪儿沾了‘落海’,跟我发疯。”
“他怎么没杀了你啊?”
一队长瞪了痕检员一眼,“你什么意思?”
“郑哥,别误会!”史明连忙摆手,“我是感到有些奇怪,如果王顾问真是毒发疯狂,他怎么不一刀捅你心口?这多直接啊,何至于搞得如此复杂,最后还没得手。”
郑彬一听有理,眉头一皱。
努力克服疼痛对记忆的干扰,他再度回想当时的场景:褐眼的青年动作流畅凶狠,目光也不似在仁慈医院时那般空洞茫然,显然神志清醒。为了防止他反抗,基金会顾问反剪他左臂的同时折断了他的手腕,至此一切都很“正常”;但紧跟着,郑彬想起来了,当王久武顺势移到他身后时,忽然“多余”一动,带着两人脚下转了半圈。
“那小子为什么多此一举?”
下意识想抚上肩头的伤口,一队长手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连忙收了回去,“而且,那小子躲我身后,右手持刀,完全可以直接一刀捅在我的右肩,为什么还要费劲绕路,反手刺向我的左肩?”
痕检员听得一脸懵懂,摇了摇头。
郑彬嘁了一声,刚想把视线从史明身上移开,突然发现这人正下意识跟着自己的讲述做出动作,抬高了右手搭在左肩;因此曲起的右臂,恰好抵近他自己颈间。
脑中火花一闪,一队长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当时恐怕有人在监视那小子!”
不等史明发问,他急急解释补充,“就像你做的那样,他之所以刺我左边,是为了横过手臂挡住我的脖子,防止被人看到其实伤在我肩。这样一来,他别住我转那小半圈的动作也解释得通了,大概是想避开谁正面投来的视线——成了,难怪最后还要把我打晕,那小子假装得手,好让别人误以为我已遇害!”
“我就说!”痕检员在脑海中模拟了下场景,跟着也恍然大悟,“天啊,郑哥,我猜是有人胁迫王顾问!你说会是谁?又是为什么?”
“那谁知道,沉海秘社?”郑彬哼了一声,“用不着猜,等那小子在戒毒医院清醒过来,问他就知道了。”
“师父?”
一直默默旁听的实习警察突然插问一句,“您觉得王顾问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刚把我捅成这样,你指望我现在能给出什么客观评价?”一队长啧道,“不过硬要说的话,之前我觉得那小子算是不错,本来还想问他有这心力干嘛不当警察。要不是被案子绊着,我都准备介绍他走社招报考咱们局试试。”
“那您觉得王顾问他……会做坏事吗?”
“这还不算?”郑彬指着身上的纱布与夹板。
顾怀天欲言又止,斟酌半天,最终只模棱两可地追问,“性质更恶劣的那种‘坏事’,师父,您觉得他会做吗?”
“说不好,我有时觉得那小子恐怕并不简单。光提今天,他那一套刺杀动作可谓相当熟练,说是行云流水都不为过,难道只是服役时部队训练的成果?”
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郑彬脸上疑惑更甚,“所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给他找补?阿天,我知道你对那小子印象不错,但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儿。”
年轻的实习警察没有回答,下意识看向自己腿边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
那上面正插着一个银灰色的U盘,在郑彬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将它拔掉。
郑彬挺了挺身,纳闷地跟随顾怀天的视线。十几分钟前,他进病房时没有敲门,正撞见自己徒弟一脸慌张匆匆阖上电脑。彼时他只当是大小伙子忍不住寂寞偷看什么刺激视频,所以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现在郑彬直觉感到那台电脑并不简单,刚要开口询问,史明却很没眼力见地插了句话:
“对了,郑哥,你的伤没事吗,怎么不在急诊待着,跑天仔病房来了?”
“说没事是假的,好在伤口深归深,不致命,只是非常影响活动,”眉峰蹙起,一队长懊恼地捏了捏眉心,“缝合,填纱布,打破伤风,都在急诊处理过了,接下来每两三天来趟医院引流清创就行。但急诊的大夫非让我住院,我哪有时间住院,于是跑来躲个清静。再过一会儿,等伤口彻底止血,我就回去。”
这句说完,郑彬又学着史明刚才的样子,也横了他一眼:
“再者说了,我不来阿天病房,你上哪儿找机会忙里偷闲跟他见面?”
“谢谢郑哥。”
史明嘿嘿一笑。顾怀天则耳根发红,低下了头。
“行了,”郑彬不再打趣,“既然来都来了,就别浪费时间,小史,咱俩先碰个头。”
“成,那,天仔,你睡会儿吧。”
痕检员就知道一队长会耐不住问案子的事,应了一声,起身后反手拉上了两张病床之间的布帘。
郑彬跟着坐直,招他走近,压低声音询问:
“你在凌凛别墅查出什么了?”
“我挨个看了一圈,最有价值的就是绑架者鞋底携带的泥灰,”史明干脆凑到郑彬耳边,“内容物比较特殊,含有大量碳酸钙成分,或者说白了,石灰岩。”
“石灰岩?”郑彬疑惑,“东埠不是除了黄土就是盐碱地吗,哪来的石灰岩?”
“你听我说完就肯定能猜到来源,”痕检员笑了笑,“泥灰里还有些动物遗留物,虽然还要等省厅专家出鉴定结果才能最终确认,不过要我说,那就是蝙蝠和蝎子的粪便。”
石灰岩、蝙蝠、蝎子,一队长将痕检员给出的信息联系在一起,不由皱眉,“溶洞?”
史明点头。
东埠确实有溶洞。这座城市尽管位处北方,地下却有多条发达溶洞带,从海蚀溶洞到内陆溶洞不一而足。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多年下来,竟不曾有一处溶洞作为旅游资源获得开发,因此东埠溶洞知名度极低。郑彬也是来住了许多年之后,才知道这里居然有溶洞分布,如果史明没有继续给出提示,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去。
“你的意思是,那帮无相使徒可能是从溶洞来的?”
“其实,我今天本来是打算等你回来后,给你个惊喜,”史明耸肩,“郑哥,我已经追踪到车辙痕迹,推测出了绑架者撤离的方向,再结合内容物里微量元素的差异,我加加班努努力,说不定明天能直接锁定他们待过的溶洞——但你们已经在辉公馆救出了凌凛,那我这些调查分析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以上这些问题,你直接问凌教授就行。”
“小史,这两天辛苦你了。”
道谢之后,郑彬接着追问,“说到辉公馆,你是结束完那边的现勘才赶过来的吧,有什么发现?”
这句话一出,他当即注意到笑容开始渐渐从痕检员脸上淡去。
一层阴云蒙住了史明那张娃娃脸,甚至连他那双总是充满活力光芒的眼睛都黯了下去。“从警快十年,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现场,”咬了咬嘴唇,史明低声说道,“整个舞厅都是红的……血红。”
那些溅洒的血,那些绽裂的肉,那些血肉和成的泥,混在一起,永不分离。
痕检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场乱极了,除了十几具疑似为侍者身份的尸体比较完整,剩下的只有血、骨头和碎肉。关哥有太多工作要做,他得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取样检验,才能确认大致的死者数量,所以他没和我一起过来。至于我,完全是‘债多了不愁’,因为已经不知先从何处入手为好……”
言毕他抬手捂住了眼睛,像是想把那片噩梦般的血红从自己脑海驱赶出去。
“对了,凌教授怎样了?”史明忽然又问,“凌教授大概多久才能回岗——我觉得,我们这些去过辉公馆现场的人,都需要一次心理疏导。”
“他能不能回岗,得看我从他嘴里问出的是什么。”
郑彬目光一凛,“正好,除了姓王的那小子和凌凛外,贯检也被安置在戒毒医院。小史,待会儿你自己回局吧,我要先去趟戒毒医院,挨个问上一圈。”
一队长突然严肃的态度令痕检员有些不明就里,他犹豫了下,最终点了点头。
“话说,不能只有我们刑技出力啊,”史明蓦地琢磨过劲,环起双臂,“活得大家干,你们刑侦就没有新发现?”
“新发现?有,辉公馆目前在一个叫卢卡斯·赫夫曼的德国人名下,那些服务的侍者都是他收养的孤儿,”郑彬晃了下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刚收到的消息,“我的队员已经查到赫夫曼家族世代是戈尔德玛赫家族的管家,坐实了辉公馆是沉海秘社的据点。但现在,人全死光了,连个能喘气的都没给我留,知道这些,又能怎样。”
“真是做事做绝,”史明咋舌,“究竟是谁对他们这么狠啊。”
“你先别管是谁对他们这么狠,再这样下去,就是省厅对咱们狠了。”
郑彬叹了口气,“我提醒一句,明天可就是大鱼节,也就是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这案子到现在还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一天之内破案,可能吗?要是限期之内没能破案,省厅不得把咱们——啧,还不如让那小子一刀捅死我算了。”
痕检员听得也是面露愁容,用手杵着脸沉默半天,忽然眼睛一亮:
“哎,我想到个突破口!荣姨和宋局当年不是救出一个女孩嘛,你找她问问啊。”
“你都能想到,我能想不到?”一队长剜了他一眼,“我今上午就给师娘打过电话了。”
“荣姨怎么说?”
“说算到今天,那个孩子已经失踪十三年了。”
“啥?”
郑彬向他转述了与前七队长的通话:
十三年前,荣瑾和宋柏在异教仪式上救出了一个孩子,却一直未能找到孩子父母,因为那个孩子是个“黑户”,没有出生证明与身份信息。荣瑾只能根据孩子在仪式中担任的“角色”,推测是沉海秘社教主提摩泰希·冯·戈尔德玛赫的私生子——之所以怀疑为私生子,是因为提摩泰希的妻子雷特瑞丝也是德国人,而那个孩子有明显的混血特征,肯定不会是他们两人的后代——警局总归不是“托儿所”,没有别的办法,荣瑾只能先把孩子交由天地生育儿堂照顾。
谁成想,没有几天,那个孩子就失踪了。
据天地生育儿堂的工作人员讲,是一伙自称为孩子“亲戚”的人,强行带走了他。
“顺带一提,你和我犯了同一个错误,”郑彬补充,“好好想想,在专案组会上,我师娘说的可是‘塑像下的人看起来像个女孩’,‘看起来’。”
“啊……啊?”史明慢半拍反应过来,“那个孩子,难道是个男孩?”
“是的,因为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没有发育,又留着一头长发,所以一路上谁都没有发现,直到我师娘想给孩子洗个澡换身衣服时,才发现他带把,”郑彬摊手,“我师娘曾尝试找过那个孩子一段时间,但最后因为疲于应付沉海秘社的案子,只得作罢。人都不见十三年了,活不活着还两说,更别提要从他身上挖出什么线索。”
史明不说话了,很努力地又蹙眉想了半天,却无一所获。
正当两人都愁眉不展的时候,郑彬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打破了病房中的沉默。
“队长,不好了!”大何的粗嗓门直穿郑彬耳膜,“王顾问跑了!”
“跑了?”一队长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我不是叫你守着他吗!”
大何听起来相当委屈,“我守了,真的!我就刚才上了个厕所,在病房配套洗手间,连门都没出,但床上还是空了。王顾问简直跟凭空消失一样,哪里都找不到,队长,这太奇怪了。”
“你看床底了吗?”郑彬问道。
“……没。”
“怎么这么粗心!你现在在哪儿?”
“在护士站,我来问有没有人看到王顾问出门。”
“出什么门!”郑彬呵斥,“那小子指定是藏在床底,就等你出门!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往回赶,看能不能堵到人!”
一队长挂断电话,气得身上每处伤口愈发疼痛:
“这个大何,脑子缺根弦!早知道我就该让小亓去守——”
电话又响。
听筒另一端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才念叨的小亓,“不好了,队长!贯检不见了!”
“贯检不见了——贯检怎么还会不见了呢!”
小亓听起来也很困惑,“贯检醒来后说想去厕所,我就扶他去了。结果半天不见贯检出来,问也不应,我便进门一看,窗户开着,人不见了!”
“你是想说贯检翻窗跑了?可他为什么要——算了,等我过去!”
丢掉指间夹着未抽的烟,郑彬用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给自己披上外套:
“计划有变,小史,麻烦你开车,我现在就去戒毒医院!”
作者有话说:
这章完全是在迫害郑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