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44章

位于一楼的舞厅像一颗八边形螺母,深深楔在别墅东南角的地面。

尽管早就决定彻底搜查别墅,青年内心却一直抗拒进入舞厅,即便那里显然才是线索信息最为密集之处。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王久武尚未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便匆匆追在少女身后,穿越了那扇虚掩的雕花漆门。门后没顶的阴暗劈头浇下之前,他下意识觉得会看到无边无际的淋漓血色汹涌而来——就像在仁慈医院病房时那样——残酷的赤殷等候多时,准备将他再度拉进猩红的梦魇。

但他错了。

舞厅中,只有黑色厚重深沉。

混着灰尘的空气谈不上新鲜,不过昔日的腥甜锈气其实早已消散殆尽,只是在心理作用下,才仿佛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不知为何,舞厅中那股难以言喻的腥味比别墅其它地方更浓,青年鼻翼翕动,却还是辨不出气味的源头。他站在入门处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发白的骨殖或尸骸碎片,可以想见,当年的现场勘验人员肯定敬业地提走了全部的重要证据。然而,剩下的物体悉数保留在原本的位置,甚至就连与露台相连的碎玻璃门,也仅是草草用木板遮掩。

显然,再高的出价都没能让任何一家保洁公司动心。面对尸山血海,所有人默契地选择了将此地抛弃,天真地期望时间洪流能代以冲洗舞厅。于是,那些被遗忘的“无言目击者”,仍在反复提醒来客这里曾有过怎样的可怖血腥;直至一切风化殆尽,这段噩梦都会牢牢铭刻在原地:

墙壁上还留有当年钉尸用的铁钎,以及血液流淌的痕迹。

道道黑褐色的不祥脉络一路蜿蜒,最终汇入同一个地方,令中央的舞池好似一颗丑恶畸形的心脏。这颗心脏已停跳多年,内里积蓄的血肉腐坏变质,化作淤积的一层黑泥。如有无数张细小的嘴翕张呼吸,黑泥海绵絮状的表面满布孔洞,竟未曾干涸,依然黏腻恶心。它张开身子匍匐在舞池底部,诡异得安宁,体内蠕动着当年惨死于此的亡灵。

王久武只往池底望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偌大的舞厅无处藏身,他却没看到少女的身影。

不过,他业已无心追寻那个苍白的幻象。

——祭坛之上,耸然大鱼雕像。

滴落在发顶的液珠唤回了他的神智,王久武稍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绕过舞池,恍惚来到雕像之下。怔怔抬头,青年正好对上大鱼没有眼珠的双目。这对眼洞早已是两个腐烂的空穴与窟窿,却也是烙在他噩梦中的深渊与黑洞。

王久武瘫坐在地,用力抱着自己的头颅。

黑色的液体还在由眼洞流出,分不清是谁在迭声恸哭。

……万幸,舞会上灰眸的年轻人注入的药剂及时生效,他侥幸得以挣脱深海冰冷的幻梦。

宛如将要溺亡般大口喘息,又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终于清理完毕自己的思绪。摇摇晃晃站起,他不敢再仰望那尊怪异的雕像,只能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平视之下。结果,这反倒令他有了新的发现,鞋尖前那一滩黑色的污迹,提示他正站在当年提摩泰希毙命的地方。

王久武回忆起了荣瑾描述过的场景:提摩泰希原本并不在狂欢者之列,而是突然从大鱼雕像后面绕出,凭空现身于舞厅。这当然不是什么法术或神迹,前七队长当时听到的机械响声就是解释;雕像背后定是有条暗道,王久武已然开始寻找。

可他绕着雕像底座转了一圈,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七队当年似乎也没能找到暗道,最起码不曾给青年留下哪怕一处指示的标识。不见按钮,也没有旋把,黝黑的底座看起来浑然一体。

拇指摩挲着下巴,基金会顾问短暂思考之后,有了解谜的方法。

他闭上双眼,在不可视物的黑暗之中,将自己的判断交托给触觉。

一晃十三年,这尊大鱼雕像似乎也跟着时光老去,柔软滑腻的不明材质表面不再光滑,融化成一坨衰朽血肉般的东西。触摸雕像底座,感觉如同在抚摸一名老人的皮肤,粗糙干瘪的触感始终在指尖残留;王久武强忍着不适,一寸一寸仔细摸索。

第一遍,没有发现。

第二遍,没有结果。

第三遍,终于,好似在皮肤上摸出一处难辨的静脉结节,底座后边靠右、难以准确描述具体方位,王久武的指尖真的触到了一个肉眼难察的细微凸起。

他立刻用力按了下去。

铰盘声响,大鱼雕像下传出一连串低沉噪音,如雷雨前绵延不绝的隐隐轰鸣。

简单的传动装置,青年恍然大悟。

他跟着意识到,自己进入舞厅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哪怕一声铰链咬合的动静……

但眼前的变化根本容不得王久武继续细思究竟。伴随着令人齿痒的砖石摩擦声,雕像底座后的地板上现出一个方形的洞口,一段不规则的石梯向下延伸,径直前往遥远的地底。

手提箱还留在酒店,手头没有专业工具,王久武只能舔湿食指,将手靠近洞口。一丝清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有细弱的微风吹拂,他由此推测这条暗道并非通向一个封闭的空间,底下的空气应该足够呼吸。决定看一眼就走,青年重新唤起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谨慎地沿着这段磨损严重的石梯,缓缓走入黑暗的地底。

洞口在他身后悄悄关闭。

不算漫长的跋涉之后,他很快来到了阶梯尽头。

一个洞穴。

一个溶洞。

这是王久武所未能预料到的。没有太多人工的痕迹,他眼前的溶洞是某条地下溶洞带的一员,洞里基本保留着原始的风貌,腥味浓重无比。不知是一同溶入了何种矿物,石灰岩质的洞壁在手机光下隐隐闪烁出诸多颜色,光怪陆离。

钟乳石利剑般悬垂在洞顶,溶洞角落圆钝的石笋则被征用作小桌,其上摆着一些细碎的物件。王久武粗略扫看一遍,确认都是些祭祀用品。显而易见,异教徒们贪得无厌,不满足于只在地上搭建起他们的会客厅。

溶洞里还挂着一幅油画。

油画并非是戈尔德玛赫家族的肖像,不过所绘景象对于王久武而言也是相当熟悉,可以说,他毫不意外自己会看到一条首下尾上落入海洋的畸形大鱼。同样,与先前见过的“沉海者”画像类似,这幅油画里也附了几句德语——

【Ich verlor mich in trumen】

【Er ist mir im traum erschienen】

【Der traum wird wirklichkeit】

字母被写在汹涌波涛之上,王久武凑近辨认,一股奇怪的味道跟着钻入他的鼻腔,不知是否为颜料腐败后挥发的气味。

“我沉入梦幻,他在梦中出现于我面前,梦想成真……?”

青年念出机翻的句子,不明就里。

大概只是些异教疯话,他摇了摇头,随手退出翻译软件。

下一秒,王久武呼吸一滞。

在手机屏幕闪烁的那个瞬间,他偶然地又瞥了眼油画,竟因此在光暗短暂切换的对比中,觉察到刚才忽略的细节。积灰散射着电子光,油画的其它地方微微发亮,唯独写着德文诗的位置明显暗下一些——是因为其上蒙盖的灰尘被擦除,露出了绘制波涛所用的普鲁士蓝。这处颜料上没有新落的尘屑,说明灰尘被擦除的时间距现在不久,显然不会是当年勘验现场的警察所留——

在他之前,有人刚来过这个地方!

谁?那个少女?还是阴阑煦?

——背后脚步声响。

王久武立即转身,却突然一阵晕眩。

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

……

那道光芒十分耀眼,同时也十分温暖。

好像是天花板上的顶灯。

视野从模糊重回清晰,再睁开眼时,王久武发觉自己身下所躺并非坚硬的地面。上一刻还在地底溶洞中查看油画,下一刻就从柔软沙发上醒来……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王久武转动眼珠,扫视周围。

四处窗明几净,显然此间不在那栋阴暗的老宅;沙发边上摆有茶几,对面墙上挂着电视——这里难道是谁家的客厅?

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青年坐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报纸从他身上滑落。

探手捡起报纸,王久武想对一下上面的日期。开门声却在此时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钥匙旋转的声音清脆有力,来者似乎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是敌是友,是否正是带他来这儿的人?一时不知该躲该藏,基金会顾问僵在原处,绷紧了神经。

进门的人似是没有看出他的窘状,径自换下皮鞋,脱掉大衣挂上玄关的衣架。

抬眼对上青年不可置信的目光,那人仅是微微一顿,随即语气自然地问了一句:

“吃晚饭了吗?我刚加完班,在食堂吃过了。”

“贯……贯检?”

作者有话说:

个辣鸡阳康后遗症真是耽误码字,吃我一拳!

下章开始整个小活,这个活我可是惦记很久了hhh

第154章 入梦

“‘贯检’?”

重复了一遍青年对自己的称呼,检察官微微蹙眉,不过最终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如果你还没吃,”他提醒一句,“冰箱里有上次包的水饺,吃之前用微波炉打一下。”

见对方依旧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这人轻轻摇头,唇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扯散领带挂在大衣旁边,贯山屏随手解开衬衫纽扣,活动了下肩颈。

毫无意外地,这个动作吸引了王久武的视线。

手指无意识攥握衣服,连眼睛都忘了扫看其他可疑的地方,敞开的领口、修长的脖颈,褐眼的青年霎时无法移开目光的焦点,只能望着这个男人从面前经过,径直走进屋子深处的房间。浅米色调的卧室铺着软木地板,拖鞋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没有关门,贯山屏仅稍背过身,便开始换下衣裳。

他光裸的脊背线条漂亮。

像是初寒霜霖飘然落成,又像是以温润美玉细细琢磨,检察官白皙肌肤上无有一点瘢疵,一室灯光一照,恰如月中聚雪,耀得人心里发慌。

定定地望着这具玉雕似的躯体,青年喉头阵阵发紧,身上却蓦地一股异样。他下意识低头,竟惊讶地发现自己未干的潮湿冬服不知何时已被换下,换成了一身厚实细腻的暮蓝法兰绒料。舒适柔软的男士家居服已穿在他的身上,而同一款式的另一件,则正穿在朝他走来的男人身上。

挨着王久武坐下,贯山屏捡起掉落的报纸,随手将它折齐放回茶几。“又盖着报纸在沙发上睡着了吗?会着凉的,”他忍不住叮嘱身边人,“以后我再加班,你直接回卧室睡吧,不用等我。”

检察官的指尖掠过报头日期。

王久武跟着用余光瞥了一眼。

报纸上的日期,确实是今天。

——是几年之后的“今天”。

无形的闷痛自颅脑内降下,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握住了神经与思维,逼迫王久武承认眼前的一切即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可他明明清楚记得,在“几年前”的今天,自己方刚寻到鱼岭别墅下的溶洞,那条暗道无论如何也不该通往贯家的客厅,更不会将他送往未来的时光。“贯检,”揉着跳痛的太阳穴,王久武下意识开口向检察官询问与求助,“这一切究竟是怎——”

那人却打断了王久武的话:

“你今天的几个面试,还顺利吗?”

他的语气轻柔和缓,全然不是讯问时那种犀利尖锐的风格。

顶灯投下暖色的光,淡化了男人双瞳中冷冽的墨色,也为那俊美的五官扫上了一层慵懒的色调。回家后套穿家居服的动作弄乱了他的头发,但贯山屏没有像工作时那样重新梳整,任凭几缕发丝在额前垂下。微翘的发梢偶尔拂过眉眼,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仿佛尚未被职责与阅历压成一个板正严肃的检察官。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男人微侧过脸望着身旁的青年,唇角微笑悠闲。

从未见过这种状态下的贯山屏,王久武一愣。

然后他才消化完信息反应过来,正想问是什么面试,对方却已出言宽慰:

“没关系,工作本来就是得慢慢找。”

显然是曲解了他一瞬僵硬的表情,贯山屏停顿几秒,接着又提议道,“对了,除了私人保镖和武馆教练以外,我觉得你对小孩子很耐心,体育老师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你有想法,明天我帮你问问附近小学有没有招人的计划。”

……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王久武立刻搞清了状况。

也许是体内残余血毒未消,也许是在老宅某处又沾染了幻药,总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确认自己肯定是再次中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虚缈幻象,因为他不会有更换工作的想法,也根本不拥有这种选择;595永远是昼光基金会的一员,直到他心脏停跳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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