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不熟 第8章

他眼巴巴地看着韩方驰,此刻是一个脆弱的、不太勇敢的患者,看着他的医生。

韩方驰不搭理他,是一个冷漠的大夫。

韩方驰在旁边坐了会儿,示意何乐知张嘴,不知道拿了什么在他口中碰了碰,问他:“有感觉吗?”

何乐知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韩方驰又碰了几下,问他:“都没有了吧?”

何乐知从嗓子哼了个“嗯”。

韩方驰站了起来,踢开凳子,把吸唾器放他嘴里,何乐知吓了一跳。

他怕得太明显,整个人一颤。韩方驰终于带上了笑意,不明显地笑了声,何乐知能看到他口罩外的眼睛带了笑意,“别害怕。”

“不可能不害怕。”何乐知含糊地说。

韩方驰说:“很快。”

何乐知上次那颗阻生齿拔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医生拿着锤子凿了半天,他们每凿一次何乐知都能感觉到神经的疼。

这一次那些恐怖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何乐知一直在等撬牙齿的疼,但是没有等到。这半边脸完全是胀麻的,毫无知觉,他于是渐渐放松下来,随韩方驰的指令配合。

这时的韩方驰和平时非常不一样,要比平常严肃,神情认真。然而指令间的语气还是能听出熟悉,语调轻松,有一定的安抚作用。

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拔牙这么一件令人胆寒的事,因为被熟人操控,嗓音、动作,甚至是操作的手,都令何乐知无比熟悉,因而始终信任。

后来何乐知开始神游天外,任韩方驰处置他的口腔,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等到韩方驰手上又一次换了个器械操作,何乐知在自己的嘴里听到剪断声,才诧异地睁开眼睛,韩方驰和他对视一瞬。两人四目交接,何乐知用眼神问他:完了?

韩方驰说:“说了很快。”

何乐知举起手机看了眼,从开始操作只过了六分钟,他震惊地看着韩方驰。

韩方驰眼里又带了笑,问他:“你这什么眼神?”

何乐知说不了话,韩方驰给他缝了三针,结束时让何乐知咬着药棉。

何乐知咬着药棉,只觉得热胀胀地闷痛。

韩方驰摘了手套,抽了两张纸,在何乐知下巴上擦了擦。他手上有消毒水味道,动作力度不重,因为何乐知打过麻药,因此感觉不到他的动作,只觉得麻。

拔牙难□□血,韩方驰又换了张纸,擦掉何乐知嘴角的血,嘴唇上传来极细微的触碰感。

这就是特殊待遇了,普通患者绝对没这服务,顶多实习医生给递两张纸过去自己擦。何乐知躺在那儿,能隐约地感觉到韩方驰动作很轻,熟人待遇。

“完事了,起来吧。”韩方驰扔了纸说。

何乐知坐起来,担心的疼痛都没发生,看来上次医生实在水平不行,一对比真看出参差了。

“怎么这么快,太厉害了。”何乐知咬着药棉,夸得真真的。

“比不了王主任。”韩方驰木着脸说。

“都说了我错了!”何乐知捂着下巴,笑着说,“以后我肯定只找韩主任……算了我还是别找了,希望这辈子别再长智齿。”

韩方驰摘了口罩,拿起他片子指给他看上牙两侧,说:“不急,你还有两次机会去王主任那儿排队。”

顺着他指,何乐知才看到那两颗明显在生长中的智齿。

何乐知震惊地看着它们,又看向韩方驰。

韩方驰被他表情逗笑了,说:“也有可能长不出来,先不用害怕。”

因为刚才格外顺利的拔牙过程,何乐知这会儿对拔牙也没那么恐惧了,觉得真长了也没什么。

“回去吃阿莫西林,忌口那些我就不说了,今晚不要刷牙,可以用漱口水。一周拆线,如果觉得麻烦可以不来这儿,就近找地方拆。别舔创口的血块,干槽症相当疼。”韩方驰交代他。

“好的。”何乐知不断点头,“你别吓唬我。”

“没吓你。”韩方驰又笑笑,和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给我打电话。”

何乐知仍是点头:“好的。”

两人已走到门口,韩方驰问:“你怎么来的?”

何乐知回答:“地铁。”

“聪明。”韩方驰说。

何乐知拿着自己的就诊卡,问:“我去哪儿缴费啊?”

韩方驰又挑起眉,挂上那副阴阳怪气的表情,过会儿说:“微信转我1800。”

何乐知笑起来:“那算了。”

韩方驰开了门,说:“走吧,不送你了。”

何乐知笑着说:“今天谢谢韩主任了。”

韩方驰只扫他一眼,就当回应了,还是有点记仇。

何乐知一身轻松地从医院出来,压在心头的一件事就这么解决了,以后再也不用因为一颗阻生齿而反复疼痛。

何乐知坐在地铁上,虽然感觉不到患处的疼,味觉却能尝到药棉上的血腥气。

拔掉了这颗作乱的牙,何乐知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个时间的地铁人不多,何乐知在的这个车厢,甚至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空调开得很冷。

手机上又来了消息。

何乐知点开微信,看到头像没想起来是谁。

直到点开聊天,看到之前对方发来的图,以及现在的这几条消息:

——您好,您的戒指已经做好了。

——[图片][图片][图片]

何乐知恍然想起几个月前他订了一对刻了字的戒指,本来打算今年周沐尧生日时送给他。

何乐知愣了片刻,之后道了谢,支付了尾款,留了何其的地址。

对面的车窗玻璃上映着何乐知孤独的影子。

可惜结束一段长久的关系不能像拔掉一颗智齿,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它总是没眼色地跳出来不分场合地提醒——你毫无准备、没有征兆地失去了你的爱情。

第8章

“你寄的戒指?”何其在电话里问。

何乐知回答:“是的。”

“干什么?”何其问。

何乐知坐在工位上说:“我用不上了,你去熔了打点儿什么吧。”

何其笑起来:“你这才几克啊,让我打东西,不够打个吊坠的。”

“吊坠肯定够了,那你打个戒指,我看有的女孩儿戴的戒指可好看了。”何乐知说。

何其笑完说:“我先帮你留一段吧,别回头你心软了再朝我要。”

何乐知淡淡地说:“熔了吧。”

何其没再说这个,问他:“牙还肿不肿了?”

何乐知回答:“还有一点点,快要好了。”

他还要两天才能拆线,这几天吃东西还是受影响,有一边牙不能用,吃饭总是慢慢的,偶尔忘记了就要疼一下。从牙疼开始的这段时间以来,吃饭对何乐知来说是一件挺折磨的事,不到不得已了都不想吃。

何乐知从办公室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办公楼里他可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楼里的灯已经都关了,何乐知借着手机的光出了大楼。

这个时间的温度很舒服,白天的暑气已经全都散了,夜风不重,微凉的风一波一波地徐缓吹过,月亮清醒地挂在天上,这个城市似乎已经睡了。

路灯是黑夜的保卫者,长久而坚定地守卫着失眠的一切。每一柱路灯散出一圈暗黄的光晕,在盯了半宿屏幕的眼睛里,像一个巨大的灯罩,罩着沉睡的梦。

何乐知在温柔的光晕下面,看到了一个埋头蹲坐着的孤独的影子。

他们隔着一条不算宽的街道,一站一坐,沉静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围的一切都睡了。

这样的环境难免让人的心柔软下来。

何乐知走了过去,安静地坐在旁边,头顶有小飞虫啪啪地撞着灯,何乐知问:“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人扑棱一下坐起来,看向旁边。

何乐知看他一眼,问:“等我?”

周沐尧好久没这么近地挨着何乐知坐过,这时没说话眼睛先红了,开口时声音里低落得让人听了心里发酸。

“没有。”周沐尧额头上还有抵着胳膊压出来的红印,他愣愣地看着何乐知,声音低低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你知道我加班?”何乐知问。

周沐尧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大楼,说:“你办公室亮着灯。”

何乐知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头发短而清爽,下颌线利落漂亮,今年夏天因为没怎么在现场晒着,因此皮肤还很白。

恍惚间就像大学时候的他,一个脾气很好的爱笑的男生,手上时常拿着两本书,书上别着根笔,站在宿舍楼下等人。

“乐知。”周沐尧低着头,眼泪落了下来。

何乐知没看他,只问:“哭什么?”

周沐尧哽咽着,高大的男孩儿哭起来就像个小朋友,他的难过显而易见。“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何乐知没说话,看着公司楼下空荡荡的停车坪。

“我有时候觉得在梦里,我想一睁眼还在大学,后面这些都没有发生。”周沐尧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我一下楼就能看见你。”

安静的小街道上有辆车驶来,又悄然驶过。

它带来的风吹过何乐知的胳膊,带走了一只很小的飞虫。

“我也一样。”何乐知说,“我不想回大学,但我偶尔也觉得在做梦,因为现实确实有点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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