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云离生在阳光下,长在春风里,人生轨迹平凡顺遂,满脑子的法制理想,对于杀人多少有点疙瘩。
但他的任务是印证亲情——亲如兄弟也是亲,这一环他已经完成了——对尘文简人生的正面塑造,这意味着他天然就站在尘文简这边,立场择定,他与封剑塔主同样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尘云离只纠结了一瞬便想开了:“关于弄死你师父……封剑塔主,你有什么计划吗?我指的不是变强后杀他这种笼统的说法,而是具体成文的谋划。”
“计划没有,但有一件事必须在杀他之前完成,否则在我们动手之前,他很有可能提前完成其他的铸造计划,用我祭剑。”尘文简悄悄把“我”换成了“我们”。
尘云离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一心扑在正事上:“什么事这么重要?”
尘文简环顾四下,掐了个指诀设下禁制,避免谈话被窃听,以及封剑塔主提前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他牵着尘云离坐回桌旁,召来井水洗净竹篓中的枣子,抓起一把递过去。
见尘云离接过并开始吃,他才说:“还记得刚才我跟你提到的心铸门祖师爷以命铸造的剑吗?”
“嗯。”尘云离点头,“是叫无问对吧?”
“对。”尘文简道,“无问剑在封剑塔主手上,就是他佩在腰间的那一把。心铸门灭门那日,无问剑以自身断裂为代价,重创攻打心铸门的一百多名修者。后来,封剑塔主将断成两截的它从废墟中翻找出来,一直在寻求将其复原的方法。”
“无问剑断了?刚刚我看到的不是……哦!”尘云离恍然大悟,“他用你的血将断剑补上了是不是?”
“除了我的血,还用了些别的材料,不过剑身确实被他补好了。”尘文简耐心解释,像一位娓娓道来的良师,“但剑魂脱离剑身后,便不知所踪。”
无问剑强于其他灵剑的地方就在于心铸门祖师爷用心魂铸就的剑灵,正是因为剑灵的存在,这把剑才会固守心铸门到最后一刻,剑断方休。
剑魂消失,无问剑便只能沦为普通兵器,任它用料再好,威力再强,也不贵只是凡俗。
尘云离不解:“可是剑断了,剑魂不就消散了吗?”
“不,剑魂并未消散。无问剑本体断裂之后,他只是失去了载体,魂体一直存在,而且始终没有远离封剑塔主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
“是谁?”尘云离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是我认识的人吗?”
尘文简薄唇微动,没有立即回答,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个连自己都不怜悯的家伙,居然在怜悯别人。
尘云离霎时被这个想法惊到了。
“真、真的是啊?”
尘文简点头。
尘云离抓抓头发,在脑海中把这几日遇见的人过了一遍筛,去掉明显是“NPC”的各村村民和出场就凉的林遥歌,只剩下宁不凡和明少荼两兄弟。
宁不凡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钓鱼都能被鱼反钓,不可能是剑魂。
那就只有可能是……
答案呼之欲出,尘云离愕然瞪大了眼睛。
“……明少荼?”
尘文简吐气:“是他。”
尘云离终于知道他的怜悯从何而来。不是怜悯明少荼,而是怜悯宁不凡。
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身世,跟弟弟相依为命了半辈子的文弱书生,担得起他这点微薄的同情。
“这要是封剑塔找到了明少荼,并把他收回剑里,宁不凡可能得疯。”尘云离顿了顿,纠正措辞,“不,是一定会疯!”
说着,他激动地把手盖在尘文简手腕上:“不能让封剑塔主得逞!他要是拿到完整的无问剑,以剑魂死守心铸门那个态势,你肯定杀不了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尘文简颔首,将之前明少荼以传音入密之术提醒他林氏米铺与江南春食肆命案有关联的事告诉尘云离。
“也是在那时,我从他施法的灵力中发现他是剑气凝聚的魂体,从而猜到他是无问剑的剑魂——毕竟世上只有他一个剑魂。”
尘云离猛地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提醒他离封剑塔主远点?”
闻言,尘文简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
“明少荼认识封剑塔主,既然选择在封剑塔附近落脚,说明他是有意守着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他不会走的。”尘文简安抚地拍拍尘云离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打算把此事告知宁先生,只要他还愿顾及宁先生的安危,便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封剑塔主之手。”
尘云离一想有理:“我们这就去找宁不凡……”
他话音未落,就见尘文简抬手捂了捂他的嘴唇,旋即挥袖撤掉禁制。
下一秒,封剑塔主悠悠走进两人视线,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延展,腰间长剑宝光盈然,比之早上和午后多了几分灵动。
就像是一具空壳被注入灵魂,活了过来。
第01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山顶有一瞬间的寂静,直到一声秋蝉鸣叫肃杀而凄厉地划破长空,方将之打破。
尘文简起身行礼,尘云离别开目光,谁都没有再去看那柄剑一眼。
封剑塔主也无心同他们解释什么,就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手一摆便快步朝封剑塔走去,留下一句“今夜你不必练功”,便“砰”地关上了门。
风声疏阔,吹得满地衰败黄草沙沙作响。
尘云离看了看塔门:“既然你今天晚上不用练功,那咱们下山拜访故友,顺道在他家借宿一夜吧。”
“好。”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黄昏的余晖像燃尽的柴薪灰烬里闪烁的一点余火,正在快速黯淡、熄灭。
尘文简用上缩地成寸的法术,堪堪在入夜前带着尘云离下山。
一出山口,尘云离便长舒一口气,心脏急促跳动,心跳声鼓震耳膜,让他有些缺氧般的眩晕。
他抓着尘文简的手腕问:“尘文简,那把剑是不是……”
“嗯。”
没等他问完,尘文简低应一声,他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尘云离的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线,唇角泛白:“希望宁不凡没事。对了,明少荼回到无问剑后,还会保留神智吗?”
“若是封剑塔主不‘醒剑’,他会一直维持沉睡状态。”尘文简道,“所谓醒剑,就是在出剑之前用剑主的血液唤醒剑的戾气,剑本是凶器,杀戮和饮血是它们变强的唯一途径。因此越强的灵剑越需要醒剑,醒剑后也会更加强大。”
尘云离皱眉:“可封剑塔主又不是无问剑的剑主,他要怎么醒剑?”
“他不用醒剑,他找回剑魂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彻底修复无问。”尘文简捏捏眉心,事态发展脱离预想,让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刚才我的话没有说完。我之所以要阻止他找回剑魂,是因为剑魂回到剑身之后,他锻造新剑的材料便集齐了。”
“锻造……新剑?”
是了,封剑塔主建造封剑塔、收尘文简为徒,都是在为锻造他设想中旷古烁今的作品做准备。
锻剑自然需要材料,所以……他要拿祖师爷留下的世上唯一一把有剑魂的灵剑作为打造新剑的锻材?
什么倒反天罡的逆徒!
“封剑塔是铸剑炉,你和无问剑是锻材,材料集齐,他不会今晚就要开炉锻剑吧?”尘云离忽然想到一个惊悚的可能。
“没这么快,铸造需要很多辅料,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尘文简温言回答,平和的语调仿若涓涓流过的清泉,抚平尘云离的焦躁。
尘云离看了他一眼,这人稳得很,哪怕生死大劫已经迫在眉睫,除了最开始的一点担忧之外,便再没有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是他早有备案才会如此冷静,还是装得不动声色?
尘云离想起另一条故事线的未来的他,那时自己不在他身边,他独自一人,仍然成功杀掉封剑塔主,下山离开,想来应该是前者。就是不知道他的备案具体是什么。
尘云离不担心他了,转而开始担心起宁不凡来。
希望他没事才好。
片刻后,二人抵达宁不凡家门口。
尘云离刚走近门边,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渗出门缝刺进他鼻腔,让他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踹门而入。
此时夜幕四合,月亮还未升起,院子里一片浑浊粘稠的黑暗,像无形的沼泽静默流动。
宁不凡静静趴在地上,饶是夜色深重,尘云离也能看到他衣服上大片大片洇开的血迹,半干半湿,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应该已经染上一段时间。
尘云离冲上前去,想扶他又不知道他伤在哪儿,怕碰了他的伤口而无处下手,直到尘文简靠近。
两根手指敲敲尘云离肩膀,他说:“宁先生没有受伤——确切地说,他伤过,但被治好了。”
尘云离一愣。
尘文简挥手拂过半空,掌下依次亮起六团灵火,在他们三人身旁围成一圈,驱散黑暗。
尘云离终于看清宁不凡此刻的模样,他右肩、左臂的衣服有两道缺口,像是曾被两把利器从中穿过,缺口几乎被血液染成黑红色,摸上去还是湿润的,衣下露出的皮肤却光洁白皙,并无伤痕。
昏迷中的他眉头皱得死紧,垂在头顶的右手紧抓着一根陈旧褪色的五彩绳,用力到指甲抠破了掌心,指缝中都是血。
五彩绳内彩光流动,化作色彩瑰丽的细线温柔环绕他的手掌,他抓破手心,细线便为他弥合疗愈,不难想象,之前它们应也是这样治好他身上的伤。
尘云离心情复杂,捏着他的指节试图让他松手:“宁先生,宁先生?宁不凡!醒醒!”
他的尝试毫不意外以失败告终,尘文简摇了摇头:“我来吧。”
尘云离让到一旁,尘文简顺势蹲下,食指指腹在宁不凡腕部轻点三下,仿佛有电流快速掠过他的经络骨血,让他在尖锐而短促的刺痛里惊醒,五指也痉挛抽动着张开。
“少荼!”
宁不凡猛地坐起身,差点撞到探头查看情况的尘云离,还是尘文简及时抬手挡在他们中间,才没有让他们当场验证对方额头的硬度。
“宁先生,请先冷静。”尘文简语气沉稳,“想找到令弟,你必须先收起你的冲动和慌张。”
宁不凡转动眼珠,空茫的视线缓慢而迟滞地落在他们身上,终于有了焦点。
他又环视周身,茫然得近乎冷漠看着那六团浮在空中的、放在从前会让自己激动得跳起身的灵火,理智渐渐回归大脑。
意识到明少荼可能出事,而身前的两人或许知道他的状况与去处之后,镇定下来的宁不凡收敛了以往的咋呼冒失。
他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犹如一把冷却的灰烬,慢慢将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手链戴上,再慢慢地问:“少荼在哪儿?”
他是冷静了,尘云离也更担心了:“你、你没事吧?”
“在知道少荼的……”宁不凡停顿一下,“死讯之前,我都不会有事。”
“……”
尘云离抠脑壳。
明少荼如今的情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无问剑若是不醒剑,剑魂便无法苏醒,而他的剑主早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心铸门,能以灭门之祸强行将他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