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尘云离射完一轮又在身旁凝出一轮箭——这回是三十八根——洛绮芳连忙出声问道。
尘云离斜他一眼,利落地搭弓上箭,朝着太阳笔直射出,快而熟练,几乎与本能无异。
“我在修炼弓术,这是我修习的功法。”
“弓术是……这么练的?”
饱览群书、知识渊博的洛绮芳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是见识浅薄了:“你这样能练出准头吗?”
“准头?”尘云离摇头:“那不重要,我在练力道和对灵力的细微控制。”
听到这话,洛绮芳这个修炼狂人顿时来了兴致:“怎么说?”
尘云离把这一轮的三十八根箭矢射完,摊开手散去掌心的弓,原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我修炼的弓术讲究的是大力出……咳,讲究的是覆盖式打击,即瞬间射出大量箭矢以确保敌人无法逃脱,所以准头并不重要,如何同时射出足够多的箭矢,如何将灵力平均分配到每根箭矢之上,如何将所有灵力凝于其中几根而用另外的箭矢为其掩护,才是这套弓术的精髓,也就是我说的细微控制。”
他以太阳为靶,中间近乎无限的距离反而可以清晰反映出他的每一次进步——单箭射出的距离、多箭齐发能否做到每一根箭齐平、能否在有控制的前提下让某些箭快某些箭慢等等,以太阳到地面的距离为参照,非常直观。
听完尘云离思路开阔的解释,洛绮芳眼睛都亮起来了,把美食往夙尘愈手里一塞,兴冲冲地凑上前跟他讨论起来。
接下来就是很多让夙尘愈难懂的话,什么“弓术的终极就是射下太阳”,什么“力大砖飞才是弓兵的追求”,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这种弓兵他真没见过。
夙尘愈无奈摇头,拎着食物放到厨房,去后院摘了点菜煮了一锅汤,出来时那两人还在聊,而且大有无休无止聊下去的趋势。
尘云离开阔的脑洞给洛绮芳提供了不少修炼上的灵感,洛绮芳严谨的思维给尘云离提了许多建设性的练习意见。
一个拿出写大学毕业论文时头悬梁锥刺股的钻研劲头,一个亮出为了提升实力主动进入悟道境的毅力,狠狠地碰撞出了一波关于修行之路的火花。
夙尘愈吃着洛绮芳买的石板烤鱼,边翻看医书边听他们论道,眼中渐渐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洛绮芳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也很久没有与人聊得如此愉快了。
尽管他听不懂尘云离那套“天不生我尘云离,弓术万古如长夜”的奇怪修炼之法,也不明白洛绮芳为何对他“真正的强者应该做到同阶之内我无敌,境界之上一换一”的理论既推崇又头痛,但……他知道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好事,那就够了。
夙尘愈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尘云离说出那句“有朝一日把太阳射下来,我就算弓术大成了”为止。
“云离先生!快收起你那危险的想法!来吃午饭吧!”
太阳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非执着着把人射下来干嘛?
射不得!真的射不得啊!
“其实不射太阳也行,我家乡的最强弓兵射的也不是概念上的太阳,而是一种神兽。”
尘云离坐到桌旁。
“什么神兽?”洛绮芳好奇地问,“我可从未听说现存的神兽有哪个是被修习弓术的大能射杀的。”
尘云离毫不犹豫端出了家乡的神话:“金乌啊,他射了九只呢!”
洛绮芳:“!!!”
夙尘愈:“???”
这么能吹牛吗?
……
遥远的东海另一岸,无夜山脉尽处,被称作太阳升起之地的旸谷中,有隐世已久的宗门打开大门。
门中的天下行走头戴斗笠缓缓步下台阶,目光穿过面前的纱帘,眺望外面的世界。
“久居洪炉门,终得见红尘……”
一句感慨的话尚未说完,他便听见身后的大门中传来门主的声音:“长生,此回出行顺便替为师调查一事。”
岁长生猛地收住脚步,回身躬身行礼:“师父请说。”
“去查查别愁岛是否有一位修炼弓术,并射杀了我金乌族九位族人的逍遥境强者。”
“……啊?”
师父,您清醒一点。
从开天辟地时期算起,金乌族所有成员加起来都不到九位好吗?
第091章 青简月光(二十)
洪炉门门主是一只活了千年的金乌, 此事除去门中少数几名高层,无人知晓。
何况,如今的洪炉门派系林立, 虽然竭力维持着表面和平, 内里却早已波涛汹涌,已经到了门主出手也压抑不住的境地。值此混乱时节, 门主的真实身份自然是藏得越深越好。
师父的传音术带有一股天然的炙热感,岁长生摸摸幻热的耳朵,回话:“师父突然有此想法, 可是发现了什么?”
“方才入定, 为师偶然进入天人交感之境,冥冥中好似听到有人提及金乌一族,其中半句便是‘别愁岛大能射杀九只金乌’。”门主顿了顿, “不过, 天人交感时感应到的事情也不全都发生于当下,可能存在于未来,又或者是过去, 说不准。”
岁长生忍俊不禁:“那想必是未来,毕竟金乌族人的历史数量算上您也不足九位。”
“这却是为师最疑惑之处。”门主音调微扬,“倘若未来某个大世能容得下九只金乌同时诞生,又有何人能够射杀它们?”
“既是大世,自然百族争锋, 英杰辈出。”岁长生缓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可惜徒儿与师父应是看不到了。”
门主轻叹:“也罢,不说这些没影的事了。徒儿, 你此回下山游历,除了精进修为、替门内搜罗好苗子之外, 记得另外往东边去一趟。”
“为何?”岁长生不解。
“东面有条玉蔓江,沿江水向东海方向走,有一缘一劫等你去历。届时,你自会明白。”
说完这番不清不楚的话,门主中断了传音术,岁长生再询问,他也不答了。
他叹了口气:“最烦打哑谜的人。”
“……嗯?”
“师父您怎么还在?!”
……
修为荒废时跌得快,重新捡起虽然费劲,但比起从头开始还是要简单一些。
尘云离在洛绮芳的指导下,不过几日时间便把落下的修为找回大半,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一边练习弓术一边慢慢打磨即可。
至于想要更进一步,达到他的目标——三劫境,考验的就是天赋与耐性了。
所幸尘云离只是天赋一般,不缺耐性。
他掏出了高三时期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的劲头。
每日晨起、午后、睡前各打坐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剔除两个时辰的休息、用餐和放松,其余的都用来精进弓术。
其实修行者大多数都可以辟谷和用修炼代替睡眠,但尘云离不打算将自己变成一心修行的工具,况且劳逸结合才是最大程度地提高效率,学习如此,修行亦然,这道理他很清楚。
饶是如此,他突如其来的奋发图强依然让洛绮芳和夙尘愈有些吃惊。
这日午饭时间,在海边拿水里的鱼和海藻、沙滩上的虾蟹练了一上午弓术的尘云离准时出现在饭桌上,端着碗哐哐就是炫,那精神抖擞生气饱满的模样,连带着把洛绮芳也感染得多添了半碗饭。
饭毕,尘云离习惯到海滩上溜达一会儿消食,这也是他一天中最清闲放松的时刻。
洛绮芳逮住机会跟了出去,背着手慢悠悠走在他身旁,偏头打量他。
“怎么了?有事?”尘云离边走边拿脚尖拨弄地上的金沙,碰到形状漂亮、奇异的贝壳或海螺便捡起来,在海水里涮一涮,揣进袖兜。
“珠玑,你之前同我说你不爱修炼,仇人死于天劫之后更是干脆放弃了修行。”洛绮芳小心地避开那件会让他难过的事,“可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了想法?”
尘云离看了看他,他眨眨眼:“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我陪你安静散会儿步。”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尘云离一笑,借口早已找好,就差组织语言了,“东海底下有只觊觎我的魔,祂迟早会来找我,而你之前为了救我狗命,不惜主动进入悟道境提高修为的事让我想通了。”
“其实我……”洛绮芳试图解释那不只是为了他,但他的眼神一扫过来,洛绮芳便把解释咽回了肚子里,“没什么,你接着说。”
尘云离点头:“或许哪一日你真的可以修炼到与祂对抗的境界,可我不喜欢这种躲在别人背后的感觉,贪生怕死、胆小怯懦,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如果我能变强一点,危机到来时即使无法独力自保,也能与你并肩作战,生得痛快,死也酣畅,不是比交付命运于他人之手更有意义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洛绮芳有些愣怔地喃喃道。
他发现今日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尘云离的内心,哪怕尘云离从未封闭心门,甚至对着他无话不说,毫无保留。
由于天赋实力都足够强大,洛绮芳的性格其实有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高傲。
他热心赤诚地待人,路见不平也会悍然拔刀,一力将除魔卫道当做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但凡弱小于自己的无辜之人,都是他的保护对象。
却忘了有些人是不愿憋屈地被他护在身后苟且偷生的。
尘云离便是这样的人。
他确实实力不强,甚至不及十年修行九年摸鱼的夙尘愈,然而他与洛绮芳,与夙尘愈,乃至天下人,人格上皆平等独立。
尘埃不如星辰耀眼,但仰望群星,也不应鄙弃尘埃。
洛绮芳仿佛冥冥之中上了一课,课程的内容叫做“平等”。
寰宇茫茫,天地无限,他担不起所有,保护不了一切,他该学会“平常心”。
或许他也可以放慢脚步,等一等那些愿意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譬如此刻身边这位。
“诶!这个好看!”
尘云离的一声惊呼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洛绮芳,他循声低头,就见尘云离从湿润的沙土里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海螺壳。
海阔通体青蓝色,两种色泽相互独立又相互交融,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光彩。形似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有一圈圈环状花纹,仿佛精致的海浪。
尘云离把海螺凑到耳边听了片刻,又递到洛绮芳耳边:“听。”
洛绮芳下意识凝神细听,有悠远而空灵的声响自海螺中传来,似海风,似缓浪,似远海的鲸鸣。
他笑了:“是东海的声音。”
尘云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海螺。
洛绮芳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好奇地问:“对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你捡那么多贝壳螺壳做什么?”
尘云离回以神秘一笑:“暂时保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把鞋子脱下,赤脚跑向前方的海浪,欢欣雀跃的背影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洛绮芳看得有趣,便也不问了,反正他总归会告诉自己的,或早或晚而已,于是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