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绮芳瞬间攥紧了尘云离的手。
“你好生思量罢,不过,如果你做出了与我不同的决定,我会想办法‘拨乱反正’。”
岁长生重新戴好斗笠,拢住轻纱,经过洛绮芳身边时,速度极快地在他肩膀上轻拍一下。
“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化光而去,迅速消失在两人视野之中。
尘云离凝望洛绮芳白惨惨的脸,从城门口到这里,只过去不到一刻,他的人生便地覆天翻,如同外面的天色,从阳光明媚变成万里阴云,变幻莫测。
“……珠玑。”
他站在原地沉思良久,尘云离也陪着他站,在他出声的第一时间回应:“你说。”
“我很爱……”
“轰!——”
一声雷鸣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青蓝色的闪电自窗前劈过,照亮洛绮芳平静得令人生惧的脸,也淹没了他未说完的话。
尘云离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一抖,就是这一次颤抖,令他下定了决心。
“珠玑,还记得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时……说的那句话吗?”洛绮芳再度张嘴,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
尘云离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却只能忍着心疼问:“哪句?”
“咳、咳咳!……”
洛绮芳刚刚启唇,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站不住,往身后倒。
尘云离连忙扶住他,却被他反抓住手臂,力道很大,像是在挽留,或者索取支撑自己的力量。
他红着眼眶,脸上露出一线恍然之色:“若不相爱,彼此皆可求去——你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早就知道……”
尘云离迷茫的神情让他咽回了后半句话。
“循瑰,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将洛绮芳揽入怀中,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事?”
洛绮芳条件反射地抬手想要回抱,但手臂只能僵在半空,被无形的力道遏制不得往前。
“珠玑,我不……不爱你了。”
尘云离听见他这样说,用的是气声。
大概……他的嗓子已经因为满心的悲恸而发不出声音了吧。
“为什么?”尘云离惊愕地推开洛绮芳,难以置信地问。
他配合着既定的剧本往下演,心里早已以系统为圆心,把它上下左右一百八十亿条代码骂了个遍。
洛绮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跌跌撞撞地坐到床上,垂下头,任由发丝滑落掩去眉眼。
他不敢看尘云离,同样的,尘云离也不忍看他。
“因为……我对……岁长生……”
《松风学宫史·洛绮芳篇·卷三十》
……是日,循瑰与珠玑分,为长生故,言称……
“……一见钟情。”
尘云离:“……”
太荒谬了。
他笑出了声。
……
尘云离摔门而去。
离开前,他追问了洛绮芳很久,从那狗屁不通的“一见钟情”四个字到他是不是真的要为一个刚认识的人与自己分开,一字一句问得清楚分明,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洛绮芳的退路。
洛绮芳靠坐在床头,听外面暴雨倾盆的嘈杂声。随着恋人的离去,他体内的剧痛正在渐渐消弭,面颊与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他眨眨眼,掉了两滴泪水,随手抹去。
洛绮芳从不是自怨自艾、沉溺痛苦之人,他也不信命。
“……去你大爷的天道。”他轻声道,眼底燃起明亮的斗志,“等着,迟早有一天掀翻了你!”
洛绮芳想,他一定会解决这桩狗屁倒灶的天定良缘,再把尘云离追回来。
他们还有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此时,洛绮芳斗志昂扬。修行者寿数漫长,而他天赋异禀,必定可以修炼到与天道恒常同等的境界,遗憾终有弥补之日,失去之人也终将得以寻回。
他还不明白命运究竟是什么。
第097章 青简月光(二十六)
白雪城内繁华依旧。
尘云离连夜搬离与洛绮芳的同居之地, 但为了契合后世史书记载,又不能离他太远,只得就近租了一间院子落脚。
新院子门前有一棵紫穗槐, 大抵这里气温适宜, 不是花期也开了满树的紫花。
他就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折一条花穗拔花瓣, 拔一片骂系统一句,拔一片骂系统一句,将二十多年积累的修养通通甩到系统脸上, 再补几个耳光。
从尘云离离开的第二日起, 洛绮芳便开始与岁长生出双入对。他们似乎制定了一张糊弄天道的计划表,晨起结伴出城,或是岁长生陪洛绮芳驱妖除魔, 或是洛绮芳帮岁长生寻找根骨上佳的洪炉门弟子候选, 黄昏方归。
回城后,他们会去城里最有名的茶馆酒楼用饭,并肩逛夜市、赏花赏月赏流水, 恍若一对神仙眷侣,世人难比的良配。
不多几日,这对璧人的爱情故事就传遍全城,十个人嘴里有五个版本,样样不同, 各自精彩。
什么?你问尘云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哦, 那是因为他在紫穗槐下坐了几天,洛绮芳和岁长生就从他住的巷子口经过几次, 巷子里的其他住客还特爱串闲话,知道他是洛绮芳的“前任”, 时不时就要掏出这两人的近况跟他分享,不知是不是故意刺激他。
其实尘云离明白,洛绮芳之所以天天打巷口过,不过存着每天看他一眼的想法,即使因为误会他在伤心不舍,自己也跟着心痛难当,却仍然不愿意放弃。
他不是不考虑尘云离的心情,只是这份双向的痛苦会让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他能通过它们,确认自己与心爱之人依旧相爱。
想通此节,尘云离忍不住又把系统狠狠唾弃了一顿。
下回再不做这种欺骗别人感情的任务了。
加钱也不干!
转眼半年过去,白雪城内秋风四起,紫穗槐的花叶也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向天横斜,衬着深蓝高广的天,如同一卷陈旧的水墨画。
尘云离坐在树根下,望着巷口外背对自己站立,应是在等岁长生的洛绮芳,透过他宽大的衣摆,恍惚好像看见了多年以后那个形销骨立的故人。
修行之人感官敏锐,洛绮芳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的视线。他看了多久,洛绮芳的背部就僵直板正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兴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今天不骂我了?”
系统突然冒头,原本冰冷理性的机械音变得懒洋洋的,听着就令人来气。
尘云离手肘撑膝,托着下巴凝视不远处的身影,心里冷冷道:“没事讨骂?你是用陀螺做蓝本拟的代码?”
“还是这么凶。”系统轻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道德枷锁太重,将任务世界的人都当做游戏里的NPC,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去纸片人厨面前说纸片人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可以随意欺辱,信不信你当成就会被她们打成一片?还是亲肤零感超薄尺寸。”
经过这半年的锻炼,尘云离的口才有了长足进步,一套不带脏字的嘲讽说下来只用了两秒,噎得系统只能干笑。
“好吧,我……是不太懂你们人类的想法。我总是跟不上潮流。”系统发出了十分人性化的感慨,听上去像是中老年人在酒桌饭局上抱怨时代变得太快,自己被甩下了。
如今的它与前两个世界的它区别不可谓不大,而且它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就这么直勾勾地将变化怼到尘云离眼前,仿佛在刻意提醒他什么。
尘云离心知肚明,却从不主动提起这个话头,也不问它变化何来,更不接它偶尔意味深长的暗示,将装傻充愣发挥到极致。
其实何必问呢?
审核任务配置的系统直连中枢,能够替换它的除了更高阶的系统,就是相关的研究人员或直属上司。
尘云离对藏在那个壳里的家伙的身份不感兴趣,也不想戳穿,毕竟戳穿了,万一知道它是哪位上司,自己就不好骂他了。
它爱演随便演,反正影响不到自己。
“循瑰,我们走吧。”
岁长生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他并未走进尘云离的视野,只是向洛绮芳伸出一只手,向往常那般等他牵上。
洛绮芳犹豫片刻,才把那只抖了很久的手放在他掌心。
尘云离目送二人相携离去,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系统适时提醒:“半年时间到了,你的‘痴心追逐’可以停下了。”
尘云离扔下细长的槐花枝,伸了个懒腰。
“先去退房,然后离开这里。”他走向巷子深处,自己租的房子的屋主住在那里,“以后我得自己游历天下了。”
“失落吗?”
“有点。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可怜他一片痴心,我有些心疼了。”
“那你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建议你删库自尽。”
“你好残忍!”
“彼此彼此。”
人世的分离时常来得猝不及防,他们终究没能与对方好好告别,就不得不天各一方。
……
尘云离在入冬的那天离开了白雪城。
雪落无声,他也走得轻敲,城墙上有一道视线长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如过去半载他做的那样。
尘云离没有回头,披风在风雪里翻卷起落,很快便消失在雾气中。
“不和他道别吗?”岁长生问道。
他与洛绮芳隔了快半米的距离,两人都站得规规矩矩,生疏淡漠。
“不必了。”洛绮芳艰难地应道,“他好不容易放下一些,我又何必去乱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