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云离意识模糊,却仍觉得好笑,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不及多想,又被勾进了更深的梦境。
……
秋季雨天适合赖床,两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
寐夜城的夜市灯熄人散,谷底小院的灯火却亮了起来。
尘云离裹着裘衣坐在恒定了保暖术阵法的新榻上,一手拎着十多年前夙尘愈留下的药方,另一手抖开一封新来信,两相对比对比后确认出自一人之手,才专心阅读信件内容。
“信上写了什么?”尘文简端着盛有药汤的托盘进来,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涩口的苦香,旁边隔着一小碗色泽相类的蜂蜜,“夙家主每年一封的例行问候?”
这十多年来,夙尘愈每年都会给尘云离和洛绮芳去信问好,夙家人脉广,加上尘云离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他的信总能顺利送到,时机也拿捏得当,不是年就是节。
可这次这封不同,来信时间不年不节的,内容也比从前多了一些。尘云离看完信,眉头一扬,笑着招手示意尘文简过去。
“怎么了 ?”尘文简走到他身边坐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
尘云离:“尘愈信里说,他夙家有个后辈天赋不俗,就是性子太傲了,修为还没到火候便闹着要外出游历。尘愈一怕他堕了夙家名声,二担心他行差踏错害人害己,所以想让他离家前先到我们身边待两日,给他一点磋磨,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以为如何?”
“你答应,我自然没有意见。”尘文简把玩他玉白的手指,“不过所谓的磋磨、道理,究竟要如何给?如何教?”
“这虽然是两个词,听上去也像两件事,但在尘愈那里本质却是一样的。”尘云离眯眼一笑,“那就是用绝对的武力让他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夙家人不爱打孩子,这份挫折教育,就麻烦你帮他补上了。”
尘文简眨眼:“我?确定吗?”
让他出手,可就不是挫折教育那么简单了。
“没让你出全力,教训一个小孩,又不是向天道开战。”尘云离敲了敲他的额头,不用力,只让人感到亲昵,“你把实力压制到与他同级,再以最快的速度击败他,如果能给他留下几道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让他拥有敬畏之心就更好了。”
“这样啊……”尘文简靠在他身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是吗?我明白了。”
尘云离正要点头,但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你真的明白不致命的意思?”
“我真的明白特别疼的含义。”
“……”
尘云离的回信送出去的第二日,夙家那位天赋不俗可性子太傲的后辈便驾鹤来到谷底。
他生得龙章凤姿,气质温润文秀,第一眼看不出傲气。
直到与尘云离交谈,他话里话外暗讽尘云离二十年修为停滞在三劫境不得寸进之事,尘云离才从他温文尔雅的皮囊里品出一点讨人嫌的傲慢来。
尘云离微微一笑,收起了劝尘文简下手轻点的心思,转而给已经怒上眉梢的恋人顺了顺毛。
他笑吟吟传音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呵。”尘文简冷笑,“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日后,夙家小辈温文尔雅地来,彬彬有礼地去。
离开之前,他给尘云离和尘文简皆执弟子礼,奉上拜师茶,感谢他们对自己身体力行的悉心教导,并表达了以后山长水远,难再相见的遗憾与不舍。
尘云离看他演得专注,试探性问他要不要再留一日。他当即双腿一软,给两人行了个大礼,从他们手中提前薅走过年红包后,骑着仙鹤落荒而逃。
“唉,这孩子不诚实。”尘云离望着那道逃之夭夭的背影一本正经道,“下回再有这种教学活动,文简,你记得加上一门诚实教育。”
尘文简笑道:“好。”
尘云离这话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说完不过两天,夙尘愈新的信件就发了过来。
这一次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前两页半夸奖尘云离跟他家那口子在世神医妙手回春,把一个傲慢至死的天才磨成了内敛沉稳克制守礼的君子,大恩不言谢,今年再给他们送年货以示感激。
最后半页才进入这封信的主题,夙家有个姻亲听闻此事,也希望能将自家武痴女儿送来磨炼几日,不求使她实力精进多少,让她与强者交手,受强者教导,开阔眼界,亦是好事。
尘云离读完信,看向不远处为自己熬药的恋人:“文简,你愿意答应吗?”
尘文简拎起紫砂壶,将半壶药倒入瓷碗:“可以。你上次说的诚实教育,我这回可以用上吗?”
“当然。”尘云离先是一笑,又冲他端过来的那碗药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些对我没用。命定的死亡,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我明白。”尘文简撇嘴,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信,“可你不是想让你的朋友放心吗?”
尘云离愣了愣,攥着信件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一笑。
“对,我想让他放心。”
十日后,夙家姻亲的女儿端庄有礼地来,骂骂咧咧地走,走前不忘敬拜师茶,跑出几十里了还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绕梁三尺的亲切问候。
又数日,夙尘愈继续给两口子送乐子……不是,送弟子,以充实两人无趣的隐居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好些年,受过尘文简温柔和煦教育的后辈们逐渐在修行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也将谷底小院的名声打了出去。
尘云离的隐居之处从世外之境变为阴森恐怖的人间炼狱,一步一劫三步一死,提起来就让少年英杰们直打寒噤。
尘文简则从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变成了活阎王,青面獠牙茹毛饮血,一口一个三劫境修行者,上不封顶,少年英杰们想起他就脑门青脸绿,宁愿雷劫底下走一遭,也不愿讲述与他交手时的任何细节。
修行界从此多出一个无解的怪谈,名为玉蔓江畔谷底小院。
夙尘愈将消息传给尘云离时,尘云离对着那封信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想明白夙家后辈写的那部话本是怎么能把他美化成那个德行。
“人间炼狱,”他指了指地板,再望向尘文简,“活阎王?这帮小崽子当年是不是打少了?”
尘文简:“要一个个拎回来再打一顿吗?”
尘云离忍俊不禁:“暂时不用,就让他们多风光几年吧。”
说着,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钝痛,喉间溢出淡淡的铁锈味。
时间快到了。
尘云离不动声色地压下咳嗽的冲动,尘文简若有所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幻境快结束了?”他问。
尘文简不会将“死”之类的字眼放在尘云离身上。
“嗯。”尘云离俯身枕在他腿上,“我们离开的前一天再打。”
尘文简胸膛里震出闷闷的笑声。
“好。”
第103章 青简月光(完)
又是一年晚冬, 尘云离的幻境之身衰弱到了极限,修为一落千丈,成了卧病在床的病秧子。
命途的终点近在眼前, 死亡的锋矢渐渐逼近, 可这一切都并未影响尘云离的好心态,他甚至还在给夙尘愈写信, 说今年的年货想要两坛屠苏酒。
尘文简在旁为他掖了掖被角:“云离,你可能……过不了年了。”
“我知道。”尘云离笑着点头,神色苍白虚弱, 眼睛却还明亮, “我‘走’之后,幻境就会结束,他不必见证我的死亡, 我也不希望让他提前为我忧虑、悲伤。”
“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值得你如此费心吗?”尘文简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这句可能令他生气的话。
尘云离却不动气,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爱恨嗔痴皆是真实, 唯有皮囊才是虚幻。”
尘文简隐有所得,却不真切,尘云离也没有解释,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收心。
“去把你的弟子们找回来吧。”他笑得促狭,“我想看你揍他们了。”
“好。”
尘云离最后的清醒时刻, 充满了尘文简的学生们的鬼哭狼嚎。
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是当今修行界的中流砥柱, 个个在外人模人样,不是“先生”就是“前辈”, 结果联起手来依旧无法在尘文简手底下走过三招,纷纷被吊起来锤了个四大皆空。
尘云离看着自家恋人一边暴揍他们, 一边给他们通经伐髓、破除瓶颈,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尘文简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对一群幻境产物如此偏爱,但在离去之前,还是与他做了相同的事。
黄昏时分,雪又下起来了。
尘云离抿了口最后一杯弟子茶,目送弟子们勾肩搭背、一瘸一拐地走出小院,消失在远处的余晖中。
他深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浑身发寒,好似被冻进冰块。
尘文简回到他身边,展开外袍将他裹进去,不用法术,单靠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时间到了。”尘文简亲吻他的耳尖,“我在外面等你。”
“嗯,时间到了。”
尘云离闭上眼,只来得及应这一句,意识便陡然跌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浓稠的暗色犹如厚厚的雾气,将他环绕淹没,剧烈汹涌。
他行走于虚空之间,每踏出一步,脚下都会荡漾出水波般的纹路。这些纹路朝着相同方向延展,仿佛是在为他指明道路。
尘云离初时有些茫然,直到眼睛被下方亮起的光芒晃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一盏提灯。
圆形的玻璃盏在空中轻轻摇晃,光线如细丝,将他周身三米内的黑暗冲散,映清脚下铺展成路的涟漪。
尘云离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提灯走向有人为他铺好的路。
这条路很窄,很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单调又广袤的空间拉长了本就难挨的时光,无趣到了顶端又会生出一种近似生理性反胃的烦躁。
尘云离此时正被这种烦躁包围,原本平缓的步伐也变成急促奔跑,脚步声凌乱地回荡于四周,再反射成回音撞上他的耳膜,带起隐隐的痛楚。
但慢慢的,他的烦躁也在匀速流逝的时间里被一点一点磨平,到最后,他所有举动都变为机械式的本能,眼里心底只剩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出这片黑暗,走到注定好的终点。
有人在那里等他。
……
“轰——”
千年未有之混乱星相在浓黑的雷云里接连闪动,如同劈开混沌的剑光,凌锐又杀气骇人,比凶暴的雷霆更使人胆战心惊。
天道式微的时代灵气枯竭,修行者、仙魔妖都成了志怪话本里的符号,这种怪异暴虐的天相则被统一称为天灾,见者无不惊惶。
黑云在高空聚成漩涡状,中间一块空心区域是晴朗的夜空,原本只存在于星象图中难得一见的星辰争相浮现,熠熠生辉。
这一场景不仅令普通百姓震撼,或下跪高呼信仰的神灵之名,或惴惴不安,为自己过往的恶行恶举仓皇惊惧。
更使得天子失色,连夜召集天下各处擅长观星占卜之人尝试解读,以安自己与臣民之心。
这场星辉闪烁的雷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五湖四海无有不受波及之处。
所幸雨水解了北方大旱,也并未在南方酿成洪涝灾祸,倒是压下了初露苗头的“天子不仁,上苍降祸”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