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两束同样紧张的目光,夙阑珊施施然道:“云离先生与为师的祖先倒是没什么关系,但……”
尘云离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因为他最后那个“但”字又高高提起。
尘文简:“但?”
“但他和赠予玉刀之人关系匪浅。”
夙阑珊弯了弯眼睛,看得出是故意的。
没等尘文简再问,他便很自然地继续往下讲:“藏书阁里有一部话本,叫《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你看过了?那正好,我也不用向你复述其中内容了。这部话本的作者是百年前的一个学宫弟子,那是为师舅公。”
“……好巧。”尘云离挤出两个字。
尘文简追问:“这部话本是真的没有写完,还是写完后进行了删改?”
“你很聪明,是后者。”夙阑珊道,“为师的舅公和你一样,对云离先生的生平颇感兴趣,由于我家先祖与云离先生有不少交集,家史中记载极多,因此他研究得很顺利,几年后便将自己所知写成了一部传记,就是你看到的那部话本。”
“后来,为师的外公看了之后,命他删去一部分内容,原因是那部分内容牵涉到夙家先祖,有不敬先人之嫌。后来这本书也没能刊行于世,删改后的版本被为师的外婆放入藏书阁,当是对舅公的纪念。”
他三言两语便概括了话本的曲折来历,听得尘云离一愣一愣的,还隐隐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本书的删减内容会让他很尴尬。
“咳,要不……”
尘云离试图打消尘文简的探究热情,却被他一把扣住,手动闭麦。
尘文简问:“先生,令舅公到底删减了什么?”
夙阑珊揉了揉额角:“让我想想……哦,他删掉了云离先生的所有过往,其中主要涉及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夙家先祖,另一个就是赠予为师先祖这把玉刀的人,也是云离先生的前恋人,洛绮芳。”
尘云离:“???”
尘文简:“……”
……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原名《玉蔓江上雪》,本是夙阑珊的舅公为云离写的传记,删掉过往经历那部分后就变成了话本,只有一册手抄本收藏于松风学宫的藏书阁。
不过夙家是有完整版传记的,夙阑珊幼时看过,情节基本都记得,删繁就简地给尘文简阐述了一遍后……
他就坐在屋檐下自闭到了现在。
尘云离蹲在他旁边,时不时瞟他一眼,缩着翅膀不出声——主要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心里的尴尬到现在都还没散干净。
洛绮芳,这个名字对于尘云离来说十分陌生,在尘文简这种正派学宫弟子这里却是如雷贯耳,哪怕放眼整个史学界,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洛绮芳,一千二百一十二年前生人,松风学宫第十二任山长,藏书阁的设计者、建造者,第十层以上的珍贵藏书几乎全都是由他亲自搜寻、抄录而来。
除去他对学宫的贡献,回归他本身,亦是一位杰出俊才。
学宫弟子讲究文武兼修,倘若荒古时期的修行之说并非虚幻,那么洛绮芳的修为必定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存在,因为史书上所有与他有关的片段,都会提一嘴他又击败了什么什么人,而那人又是怎样的高手,或者武学天才。
记住,是所有,目前无一例史料例外。
与强大武力相对的,是洛绮芳同样强悍的文采。他写诗作文,也写词作曲,精通十二种乐器,棋艺无双,书画至绝。
最难得的是他温雅宽容的个性和胸襟,令无数人为他倾倒。他就像是天道特地为人族拟的完美范本,即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缺点。
如果抛开这些内在特质,只谈外表,洛绮芳也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这可不是单纯的文字记录,是有画像佐证的,就在松风学宫藏书阁的一楼正厅,大门正对面靠墙的藏物架上挂着。
尘云离其实没仔细看过,不过尘文简天天泡藏书阁,估计已经把那张脸看得刻骨铭心了。
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毒唯从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偶像与自己尊敬的师祖谈过一段失败的恋爱,而且他的偶像还是被辜负的一方——
这件事离谱中透着一分荒谬,一分吊诡和八分的癫狂,别说尘文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就是尘云离也有种走在路上被雷追着劈的荒唐感。
“呃……你还好吗?”
良久,尘云离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好。”尘文简道,“我好像生吞了一只秤砣,现在它就卡在胸口,堵得我心不知道怎么跳,气不知道怎么喘,难受得很。”
尘云离一开始不太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回忆了一下夙阑珊说的那段“荒古时期爱情故事”后,又可以感同身受了。
简单地说,一千多年前的云离与洛绮芳少年相知,两情相悦,携手游历四方,本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却因为一副卦象而走到情断分离的境地。
卦象有言,洛绮芳有一段宿世姻缘,而姻缘线的另一端系着的并非云离。
两人最初对此不以为意,他们都是修道之人,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更相信自己的经历与感受。
然而洛绮芳的那位姻缘对象出现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跟被下了蛊似的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人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对他产生兴趣,被他的喜怒而牵动心神,不能自拔。
有半年时间,洛绮芳追着他的姻缘对象跑,云离追着他跑,三人的情感纠葛一度轰动天下,直到云离放弃,洛绮芳和那人终成眷属百年之后,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夙家先祖是洛绮芳的好友,但一直站在云离这边。
奈何感情之事外人不便插手,最终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对曾经的爱侣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玉蔓江上雪》原定的结局和话本版结局不一样,写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那时云离已经去世多年,洛绮芳在一个雪夜寻上夙家先祖,将玉刀交给他,说若是三日后自己还活着,便回来取回玉刀。若他死了,这玉刀就当是送给他,请他务必好生保管。
夙家先祖虽不明所以,但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仍是答应了他。
三日后,洛绮芳没有回来,江湖流传他的爱人寿数将近,他施展以命换命之法救回了爱人,又不想爱人为自己的死而伤心,便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安详逝去。
传闻的真假夙家先祖无法验证,但洛绮芳的确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他的姻缘对象确有返老还童之相,夙家先祖只能姑且认为这是真的,并记于家史中,留下一句慨叹。
“你说,自己选择的感情,当真比不过天定姻缘吗?”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却不知是在问谁。
“有爱才是天定姻缘,他们分开,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不爱,或者移情别恋了。”
尘云离飞身而起,落在尘文简本能地摊开的掌心。
“你难受什么?云离最后不是跟你师祖分开了吗?”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轻哼一声。
“宿世姻缘……呵,没品的东西。”
第081章 青简月光(十)
钟声坠入夕阳余晖, 昭示着小考结束。
诸芳站在考场门口送走所有考生,抬头看南飞的雁群,微微叹了口气。
“可惜……读了这么多年书, 终究只是学会了道理, 没学会做人。”
日沉西山,最后一抹斜阳消散在渐渐明晰的星斗间, 诸芳的脚下也拉起长长的阴影。
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将一份卷子递到她手上。她抖开细细阅读良久,倍感荒谬地笑了一声。
“人在何处?”
提灯的人垂头答:“已经将他们带至学舍前庭。”
“好, 可报官了?”
“下午的时候便差人到慕鱼镇衙门禀报过了。”
诸芳折起卷子揣入袖兜:“走吧, 去会会那爷孙俩。”
“咚——”
入夜的钟声追着诸芳脚步流进学舍,重重敲击在正在等候决断的两人身上。
路老先生毕竟是学宫先生,能坐到小考出题官的位置, 可见这些年不曾荒废学业, 亦有不错的人品修养。
其实早在答应孙儿帮他作弊的那一刻,他便料到后果,也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哪怕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他也明白事情已经糟糕到极限,不会再出现更坏的局面了。
因此他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安慰路桁。
“稍后无论来的人是谁,你都不必慌,爷爷会为你担下全部罪责。”路老先生道, “倘若事情败露, 牢狱之灾爷爷替你承担,不过学宫, 你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爷爷,你别说这些!”路桁焦虑得一口咬在手臂上, 用身体的疼痛醒神。
他微微瞪眼,眼眶一圈红色,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眸诡异骇人,平静的口吻隐隐流露出疯狂的味道:“什么牢狱之灾……说我作弊我认了,可那件事我不认……只要我不认,他们找不到证据!更何况人都死了,尸体也被我沉进河里,谁又会知道呢?”
路老先生看着越发疯癫的孙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又要如何面对他。
路桁没有读书天赋他是知道的,可他认为勤能补拙,便一直严厉地逼迫路桁去背书学文,自三岁开蒙起到今日——到小考开始之前,一刻也未曾停过。
路桁或许喜欢读书,或许不喜欢,但都不重要了。读书已经成为刻在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而这个执念又在他进入学宫之后缩小成留在学宫的执着。
松风学宫,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处,也是路家上下为他定的目标。
路桁千辛万苦才达成目标,为此耗空了人生的前半段岁月。现在有人要将他从终点踢开,无异于将他推下悬崖,和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他不疯才奇怪。
“唉……”路老先生长叹一声。
教书育人数十载,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教学理念是否真的出了错?至少在对路桁的教育上,他一路剑走偏锋,终酿成今日的大祸。
“如果……一会儿来的是其他先生,或有转圜余地。怕只怕……”
路老先生抚着孙儿背脊,正琢磨着最坏的可能出现的几率,便听见远门“嘎吱”开启的声音,平缓低稳的脚步声轻巧而来,伴随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爷孙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只见诸芳一袭窄袖常服,腰佩长剑,右手握着剑柄微微下压,剑刃在鞘中嗡鸣。
她迈过门槛,自阴影走向光明,烛火星光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流过地板,汇聚在她足下,将她映照得清朗通明。
路老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诸芳没有看这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径直望向路桁:“学宫弟子兼修文武,但君子佩剑向来是大事。路桁,你知道今夜为师为何邀请你与令祖父来此一叙?”
路桁面色苍白:“为……小考之事。”
诸芳一笑:“不,为师是来替夙先生问你一句,他究竟哪里对你不起,让你不惜对授业恩师痛下杀手?”
“劈——啪!轰——”
天上惊雷炸响,银色闪电划破夜色,照亮路桁见鬼一般惊恐的表情。
……
“原以为今夜会是晴夜,谁想竟又下起了雨。”
尘文简送走黄昏时分赶来施针的青轲大夫,刚回檐下,大雨便滂沱而至,浇得天地一白。
尘云离蹲在桌上翻看话本,突然有些口渴,跳到碗沿啜几口蜂蜜水:“最近是雨季,正常。对了,你下午出门带回来的包袱里装的什么?”
闻言,尘文简看向被数本一字排开的话本挤到角落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从外表看分量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