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磬声不由驻足看去,只见颜色各异的重瓣花肆意开着,独特的造型蓦地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
那时的他侧躺在草地上,身后是一人的怀抱,他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有感而发道:“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野花!”
那人陪在他身侧,半抱着他做靠枕,声音温柔而沉静,搭着他的话引他往下说:“为什么?”
“娇花名贵,精心饲养才能活,一辈子离不得人的关注,哪日疏落了照顾便要死,可野花不一样。”
那人又问他:“哪里不一样?”
“哪哪都不一样。”他说完便去捂那人的嘴,“不许再问了!”
半抱着他的人微微笑了,在他手心似有若无地一碰,亲昵而宠溺,“好,不问。”
他那时不愿说,是怕说得多了暴露他渴爱而生的本性。
曾经的他就像是瓶中娇花,生性脆弱,惧怕孤独,用爱浇灌才能存活。
不似这漫山野花,有人爱也活,无人爱也活,只要扎根便能怒放,哪怕盛开在无人在意的旷谷,它也有孤芳自赏的傲气。
可他在死去的那九年里才知道,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都做不得野花。
野花有自得其乐的美丽和傲然,而他只会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孤独侵蚀腐化。
他生来就只能做飞蛾,是身如焰,从渴爱生,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但回忆毕竟只是回忆,宋磬声无声叹息,收回视线,再次推起了餐车。
说这些话时的心境已经变了,再忆起也没什么趣味,连那半拥着他、陪他看风景的人也记不清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人向他做了承诺。
他做娇花,他便做饲花人。
他生于野地,他便做花旁的遮风挡雨的树。
他信了。
可他死后才知道,人本无来生,承诺只是说给活人听。
第007章
宋菱分配的活的确轻省。
下午七点,宋磬声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工作,简单用罢员工餐后,他就回了管家安排的宿舍。
没其他事可做,他便和系统聊起了其他任务者的事。
宋磬声问道:“其他任务者的能力为什么会被剥夺?”
“因为他们背叛了主神。”系统义愤填膺道:“所有任务者都是死去的亡魂,因为执念过深所以魂魄不散,主神会挑选有天赋的灵魂赋予他们新生,而作为回报,他们需要前往各个小世界为主神夺取天命之子的能量。”
“但是,此方世界的三个任务者全都爱上了天命之子,他们不仅违约,还利用积蓄的能量切断了系统和主神间的联系,所以主神才将时光回溯到了一切刚开始的时候,只是……”
系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讲。
宋磬声问:“只是什么?”
系统声如蚊蝇:“只是……只是小世界是有自己的运行规则的,容纳三个外来灵魂已经是极限,所以……所以……”
宋磬声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所以它没得选择,只能绑定我,是吗?”
“不是的!”系统急忙否认,“主神选择您,是因为您是唯一一个可以更改命运线的人,如果您复活了,那另外三位任务者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在系统的检测里,自听到它的解释,宋磬声的心情便直线下降,初出茅庐的小系统摸不清具体原因,还在宋磬声意识里疯狂踩雷。
“您不要气馁,我说得是真的,只有您才能打破既定的未来,您复活了,那三位就没有机会了。”
但它越解释,宋磬声的心情就越糟糕,小系统欲哭无泪,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宋先生,您……为什么不高兴?”
宋磬声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晰道:“也就是说,在既定的未来里,他们可能会成为三对合法夫夫,对吗?”
“是的。”系统补充道:“但您出现了,时光回溯了,这一切还没有发生。”
系统的声音无辜而坦然,它不理解宋磬声的情绪源自何处,宋磬声也无法向AI解释自己内心的矛盾。
时光回溯的确抹掉了三年里发生的一切,可他无法将这三年当作空白,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横插在失忆爱侣中的第三者。
宋磬声情绪起伏较大,系统虽不明白原因,可还是默默叹了口气,道:“宋先生,虽然不知道您内心的想法,可这样一件小事就能让您心绪躁乱,您又怎么能完成后续的计划呢?”
它轻声提示道:“您的目的,是拿走他们的生命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宋磬声浑身一震。
是了,比起性命,他是不是第三者还重要吗?
宋磬声的情绪时刻处在系统的监控下,它自然清楚他为何如此,事实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忘记自己复活任务的人。
人都是健忘的生物,尤其在重获新生之后,许多人都会在鲜活的生命里逐渐忘记死时的痛苦,甚至放弃复仇。
但主神不是来施善的,复活只是一笔生意。
拿货付款,天经地义,预支了货物却又想逃避责任的任务者,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惩罚。
新手系统在某些方面确有几分纯稚的可爱,但归根结底它依然是个为任务而生的AI,主神是它的创造者,也是它唯一的效忠者。
所以尽管不忍,它还是尽职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复仇的执念只有身在炼狱时才最深刻,如果宋磬声忘记,那帮他记起便是它的职责所在。
“宋先生,我很抱歉。”
系统诚恳致歉,宋磬声甚至来不及疑问,下个瞬间便觉得浑身似有电流窜过,他瞳孔放大,全身僵如雕塑。
他的灵魂被拽回过往无数个日夜。
山间无岁月,他已记不得自己在这山头飘荡了多久,尸骨方圆十米是他唯一的活动地,他看着日升日落,早已失去意义的时光在他身上镌刻下入骨的孤独。
生命的意义在于无数个庆幸为人的片段,可宋磬声的人生停在了十八岁,时光却拖着他枯槁的灵魂晃荡了九年。
无人见他,无人爱他,连风都能穿透他,定格在他身上的时光在此刻成了诅咒。
极致孤独会变成一种具象化的疼痛,胸腔内塞满的孤独化作吸血的蜱虫,时时刻刻啃食着他的脏腑,他抓挠着自己的胸膛,可触手却是空荡,他连触碰自己都做不到。
他想要嘶吼,想要尖叫,可数年无人沟通,他甚至忘了怎么说话,喊出的声音仿佛被拔了舌头的伥鬼,嘶哑难听,似哭似笑。
他是怎么生出恨的呢?
是滴落的雨穿透他不生不死的灵魂,而他早已忘了雨水滴在身上的感觉时,他生出了一点恨。
是他被困在十米之内的圆里整整九年,连这里有几根草都数遍,却依然要面对同样的循环时,他生出了一点恨。
是他看遍星辰与太阳,甚至忘了生而为人的感觉时,他生出了一点恨。
他是懦弱的,又是勇敢的。
他懦弱到不敢因为遗忘去恨,又勇敢到用孱弱的身躯护住了那三个人的性命,可时光磨掉了他生命里的一切坚强与脆弱,他被掏心挖肺的孤独折磨到疯癫,不断以头撞地,却同时被生与死抛弃。
他在时间的牢笼里被困九年,连疼痛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点滴恨意终于汇成滔天巨浪,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
那恨意如燎原烈火,又如沸水淋身,烧光了他身体里爬满的蜱虫,烧得他的灵魂满是燎泡。
可它那般新鲜,那般热烈,滚烫的恨意烧穿了囚禁感知的牢笼,他终于在无望的生命里找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力气。
越恨就越痛,越痛就越有活着的感觉。
他日夜诅咒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将他们挫骨扬灰。
他在爱里化为灰烬,却又在恨里浴血重生。
时光放缓步调,如同执锯的行刑者般缓慢地切割他的肉I体,就在恨意也濒临极限的时候,他终于被系统唤醒。
现实里的三分钟,是宋磬声饱受煎熬的三个月。
苏醒不过短短一瞬,宋磬声的额头和后颈便同时渗出冷汗,他脸色惨白,褪去血色的唇瓣哆嗦不停,麻痹的手脚有种难忍的痛痒。
系统吓了一跳,它知道这是惩罚,也知道这是必走的程序,可它不知道竟会对宋磬声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
宋磬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毫无预兆地瘫软在地上,像条被甩上岸的鱼一样抽搐起来,他大张着嘴费力呼吸,因痉挛而变形的手像鸡爪一样拧在身侧,喉咙里甚至发出了骨骼错位般的“喀嚓”声。
系统看着检测仪上乱窜的数值,慌乱成了一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断抽搐的宋磬声踢到了柜子,这点响动立即招来了隔壁佣人的注意。
宋磬声是佣人里的特殊存在,隔壁也收到过叮嘱,因此不敢马虎,听见异响便出门敲响了门,“念生,你没事吧?”
连续三声无人回应,他立即转身拿起厅里的电话拨向宋菱。
隔着电话听不清宋菱的吩咐,只见那男佣一声“知道”后立刻挂断电话,冲过去几脚踢开了宋磬声的房门。
这巨大的响动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原本休息的人纷纷推门出来,离得近的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抽搐的宋磬声。
“嘶€€€€”有人捂嘴惊讶:“不是中午刚来,怎么忽然成这样了,是不是有什么传染病?”
旁人扯了她一把,一个眼神对视,先出声的那个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宋磬声虽只来了一天,可一个宋菱就足以奠基他的地位,有没有传染病,都不是旁人能说道的。
男佣挥开围观人群,随手指了两个心细的女佣去做事,一个去向宋菱报信,一个去叫姚园的医生。
三分钟后,喘着粗气的医生到了,宋磬声的状态也不似一开始那么糟糕。
只是医生的脸色也谈不上好看,宋磬声被抬上担架,一场因他而起的骚乱也因此而止。
听到消息的宋菱并未赶去现场,她只远程拨了通电话,问了问宋磬声目前的状况。
医生道:“身体检测的结果非常正常,各方面数值也在健康波动值内,忽然抽搐痉挛不排除是精神方面的疾病,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的。”
宋菱皱了皱眉,冷言道:“做个脑部CT,再找个专业的人看看他有没有暴力倾向,顺便验个血,看看他有没有染上什么不该有的病。”
探明了宋菱的态度,医生心里有谱了,原先佝偻的腰背顿时一挺,姿态放松了不少,“好的,我立马安排。”
“对了,”电话即将挂断前,宋菱忽然叫住了医生,许是想到那张惹人心怜的脸,又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冷血,她还是软了声音,多叮嘱了一句:“仔细着些,别吓到他。”
医生刚挺直的背瞬间又弯了下去,隔着电话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我亲自安排,亲自监督。”
电话挂断了,被一帮人围拥着的宋磬声也终于醒了过来。
涣散的眼神毫无落点,耳边响起的询问声远的像在天边,宋磬声怔怔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许久才回神。
系统一声爆哭,而后连声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几乎被念到冒烟,半晌才换来宋磬声一句有气无力的“算了”。
他实在无法昧着本心说出那句“没关系”。
他被拖进最黑暗的记忆里生生熬了三个月,几乎要迷失在那里时,才被系统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