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去理会身后的裴野鹤, 只低头想着自己以后的路。
他已经想好了。
既然姚湛空将姚氏留给了他,而姚氏对古华来说又意义重大, 那继承了姚湛空大半记忆的他,于公于私都是镇守姚氏的最好人选,他合该肩负起这个担子。
忽地,他身上一暖, 一件沾着裴野鹤体温的外套披在了他肩上。
裴野鹤在他面前和在别人面前永远两幅模样, 他并没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他只看了眼姚湛空的尸体,然后静静坐到了宋磬声身边。
裴野鹤的外套上沾了他的气息, 淡雅宜人的香气给人一种置身竹林的清新感,宋磬声缩了缩腿, 低声道:“阿湛的丧事可能需要你帮忙操办。”
他不想开这个口,可他也没别的办法。
他虽握着姚湛空所有的财权,可他毕竟是个生面孔,根本压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老贼头,唯有利用裴野鹤镇场。
他能给姚湛空的不多。
至少,得给他一场安静而体面的葬礼。
裴野鹤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担心。”
姚湛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磬声生活习惯的人,可论对宋磬声本人的了解,他远远比不过裴野鹤。
也因为了解,所以裴野鹤将和他相处时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在宋菱和其他人眼里,他或许总是不知轻重、不分场合地腻着宋磬声,但只有他和宋磬声两个人清楚,他从未做过真正越界的事情。
就好比现在。
他既没有上手搂抱他,也没有过分亲昵的触碰他,更不会出言安慰他。因为他很清楚,宋磬声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裴野鹤只是低声问他:“姚湛空……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有些话早晚是要说的,宋磬声也没犹豫,直接给出了答案,“原本,我需要你、阿湛和江凛三个人的命才能活,但现在只要一条命就够了,所以阿湛用他的命换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裴野鹤拨弄草地的手指一顿,瞬间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宋磬声不需要他了。
宋磬声不需要他,不仅意味着之前答应他的那三个月的陪伴不作数,更意味着他或许会和自己彻底拉开距离。
怪不得姚湛空死得这么突然。
想必声声一开始选择的对象不是他,而是自己,所以他才会死在自己回国的这一天。
裴野鹤并未慌张,他只是转头看了看宋磬声低垂的脸,而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姚湛空死后,你得到了什么?”
宋磬声没有抬头,只有气无力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过言听的记忆,不多,只有几个画面,但每一个片段都是重点,并不难得到答案。”
宋磬声终于提起了点兴致,“你看到了什么?黄金湖的秘密?”
“不是,”裴野鹤道:“我不知道黄金湖和诞生之地有什么关系,但你要是问我该让姚湛空死在哪里,答案只有黄金湖一个选项。”
他又道:“言听一开始的确编了一个谎言,可有些关键信息他却不敢作假,毕竟关乎他自己的目的。而在他所说的为数不多的真话里,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死在黄金湖里。”
所以当宋磬声告诉他姚湛空快要死了,而他想知道哪里是特殊之地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里。
再加上他从言听记忆里看到的内容,他已经可以确信黄金湖就是特殊之地。
水蓝星一共有三处黄金湖,泽罗尔岛算一处,另两处在其它两个国家。三个湖泊,三位天命之子,许多事情或许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裴野鹤将话题绕回开始,“姚湛空死后,你得到了什么?”
“他的记忆?”宋磬声不太确定,“也可能是这副新躯体。”
自从和系统解绑,他说话时就自由多了。主神留下的禁制范围有限,只要不暴露它的存在,一些闲聊倒是没什么所谓。
裴野鹤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姚湛空,随后向宋磬声解释道:“那是他的遗愿。”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等我死了,你也可以看看自己新得到了什么,毕竟这种遗愿只是欲望的投射,在实现之前,连当事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自裴野鹤来到泽罗尔岛,宋磬声第一次拿正眼瞧他,他奇怪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裴野鹤笑了笑,道:“如果你只需要一个人的话,你现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什么意思?”宋磬声瞳孔一缩,看似镇定,可他的思绪已经乱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可能有假,另一方面却又隐隐觉得裴野鹤才是对的。
叶颂桦曾说过,得到能量就意味着他可以替代天命之子的位置。可他得到能量之后的变化,却远不及叶颂桦描述里的强大。
裴野鹤道:“我看到的记忆不多,可我知道这并不是言听所在的第一个世界,在其它世界里,他撞见过成功吸收能量的任务者。”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故事里的飞升成圣一样。能量积攒到临界值,自然会远离这个世界,去他该去的地方。你既然留下了,就证明你吸取到的能量还不够。”
听到这里,宋磬声基本已经相信裴野鹤说得是实情。
只是裴野鹤和姚湛空不一样。
姚湛空若是知道内情,只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但裴野鹤不会,他甚至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编出一些东西欺骗他。
宋磬声即便信了他的说辞,也很难不去怀疑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如果你知道我吸收了能量就会离开,你绝不会告诉我泽罗尔岛的真相。”
裴野鹤痛快的承认了,“是的,我不但会看着姚湛空毫无价值的死去,我还会拿诞生之地的秘密拖着你,让你只能陪在我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声声,”他笑着看他,完美似神灵的面容却无端让宋磬声觉得寒冷,“你知道的,如果你只需要一个人的性命换取自己活下去的机会,我是不会把这个机会让给姚湛空的。”
“你有没有想过……”宋磬声的声音一寸寸冷了下去,“如果你把这个消息告诉姚湛空,他或许可以多活……”
“那又怎样呢?”裴野鹤浅笑着打断他,“早死晚死,早晚是死,他活得越久,在你心里留下的痕迹就越深。你的心就那么大,他多占一点,留给我的就少一点,这样的买卖,我可不做。”
许是宋磬声的表情太过严肃,裴野鹤也不笑了,可他的态度依然很懒散,“声声,不要生我的气,我只会站在我的立场上为你做事,但这不代表我会为姚湛空着想。如果我知道的消息对你有利,我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信息与姚湛空共享,但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把柄,所以我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让他知情。”
“况且,”他轻轻挨蹭到宋磬声耳边,用情人间互诉爱语的声音温柔道:“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吗?如果他必须要死,你也不会让他活太久的。因为他和我不一样,你掌控不了他,你怕他,你不信任他,所以他死的越早,你才会越安心,不是吗?”
宋磬声忽得一怔,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固。
裴野鹤将分寸把握得极好,说完这番话他就坐直身体,拉远了和宋磬声之间的距离,转移了话题:“想知道言听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吗?”
他与宋磬声四目相对,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下次再告诉你。”
“不用了,”宋磬声站起身,冷眼看着他道:“不重要了。”
“我说!我现在就说!”裴野鹤瞬间慌了神,他一把拉住宋磬声的手,倒豆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两个像言听这样的人,他们拥有各自的目标,但其中一位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又来辅助言听,结果在最后剥夺了他的成果,先他一步抢走了能量,随后就离开了那个世界。”
因为言听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所以他才会知道任务者可以代替天命之子,也因为他亲历了一切,所以他一开始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裴野鹤,而他也一定会抓紧机会结识其它两位任务者,伺机下手。
从叶颂桦的态度来看,他和言听应当没什么联系,可秦筝就难说了……
宋磬声皱眉细思的功夫,裴野鹤也从惊慌无措里回了神,他苦笑一声,顺势牵住宋磬声的手,“你看,我总是被你一句话就影响的方寸大乱。你明明是在激我,可我却总是会上当。”
宋磬声要是真生气,哪里会留时间让他说话,是他自己顾不得细想,看他变了脸色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宋磬声对他的心防才没那么重。
“别……”宋磬声将手抽了回来,下意识看向姚湛空的尸体。
即便知道姚湛空看不到这一幕,他也不想在他刚死的尸体前和裴野鹤有什么拉扯。
他的视线变化自然瞒不过裴野鹤。
可裴野鹤也只能强忍下酸涩,语气僵硬道:“时间不早了,总不能让他的尸体就这样放着,先回去吧。”
“尸体”两个字他在心里念了好几次,可却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耳膜上,刺耳极了。
可他知道裴野鹤说得对,再拖下去,对阿湛不好。
来的时候,他和姚湛空同一架飞机。
走的时候却分开了。
不知道裴野鹤是怎么解释的这一切,宋磬声只听见了数声惊呼和不知名的悲泣,而后就看到姚湛空的尸体被赵唯带上了飞机。
而他则和裴野鹤上了另一架。
好在裴野鹤一路都很安静,倒让他心里略微松快了几分。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呆在云翔小区里,期间宋菱向他拨来无数通电话,可都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了。
他像一抹不见天日的幽魂一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窗帘二十四小时拉着,他每日呆在屋里,按部就班的吃饭睡觉,醒着的时候就抱着珍珠看电影。
恐怖的、喜剧的、悲情的……
无论什么电影都勾不起他的丁点情绪。
裴野鹤忙完琐事后就回来了,他熟门熟路地按开指纹锁,手里拎着大包新鲜食材,洗洗切切后一通爆炒,等米饭焖熟,一荤一素一汤也都齐活了。
“吃饭啦声声。”他摘下围裙,又去给珍珠添粮。
姚湛空养猫的时候只用自动喂食器,方便是方便,可珍珠对待喂食器比对待他还亲热。
裴野鹤就不一样了。他从来都是定时去喂,每次喂食必须要等珍珠在他腿间蹭一圈才肯放下猫碗,不过区区三日,珍珠就已经将他当作了主人。
宋磬声窝在沙发上,遥遥望着在裴野鹤腿间蹭来蹭去的珍珠,轻轻嗤笑一声,忽然觉得人和动物有时候还挺像的。
裴野鹤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江凛,但比姚湛空好多了,色香味俱全,至少能有普通人家的水准。
宋磬声很少看手机,也不去看时间,他对时间唯一的计量方式就是裴野鹤。
自从他们回来,宋磬声就没出过这间屋子,但裴野鹤会按三餐的时间来找他,每顿都不重样,吃完饭还会陪他看看电影。
在第一天傍晚时,宋磬声一直在斟酌怎样将他请回对门,可裴野鹤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电影结束后就自觉回了隔壁。
裴野鹤离开之后,宋磬声倒是笑了很久。他笑自己如今的作态像极了新丧的鳏夫,明明找好了下一任情人,却非要住在上一任的爱巢里给他守寡。
餐厅里开着盏晕黄的小灯,裴野鹤正一边替他剥虾,一边吐槽虚伪的政事,“今儿又有人跳楼了,不用问也知道是副职。跳楼有什么用,不过多费一番查证功夫罢了,死了也白死,不如拼一把多拉几个人下水。”
宋磬声慢吞吞地喝了口汤,问:“为什么跳楼?”
裴野鹤漫不经心道:“掩盖事实,阻断线索,再背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将所有锅扯到自己身上,死了也算有价值,至少保住了妻儿老小的荣华富贵。”
宋磬声不说话了。
但他不说话,裴野鹤也没将气氛僵下去,他的嘴就没个停的时候,攒了六年的心里话哪里是短短几日说得完的。
宋磬声也习惯了他的喋喋不休,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感兴趣就搭两句话,不感兴趣就装没听到。
裴野鹤也不在意,他在外人面前能一个字表态绝不说两个字,像是将所有的话全都留给了宋磬声。
晚餐就此结束。
宋磬声起身往客厅走,却听身后的裴野鹤低声道:“声声,提前准备一下吧,明早……也该出门了。”
宋磬声在原地愣了愣,随后轻轻点了下头,道:“好。”
这一晚,他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