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把他丢出去的,马文三号,”贝卡斯说,“我知道肯定会有医院的机器人自动把他捡回去照顾,但我和他有一样结构,所以我想和他相处看看。”
现在回想,贝卡斯也不能确定那是出于儿童的好奇心,还是单纯想要帮助同类的同情心。
总之,当吉尔曼被马文三号安放在床上时,他就坐在椅子旁,把看电视的时间花在观察这个人睡觉上。
当时的情形具体如何,现在贝卡斯已经记不很清楚了,在他仅有的印象里,当时吉尔曼的睡眠极不安定,成年人的眼球在眼皮下面剧烈的颤抖着,眼皮微微张开,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
“老鼠来了!”当吉尔曼再度惊叫着醒过来,他的声音吵醒了昏昏欲睡的贝卡斯。
这男人站在床上,神经质的盯着前方的墙壁,好像仅用肉眼就能能看穿墙壁里面有什么,“那些老鼠追着我过来了!”
“并没有,”贝卡斯纠正道,“吉尔曼,我一直坐在这里盯着你,根本没有老鼠。”
“你睡着了,”吉尔曼说,“你失去了意识,我醒过来,看见了老鼠……一只长着人脸的老鼠……”
吉尔曼告诉贝卡斯,在他的视角里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倒在地上,但根本没有昏迷,他知道马文三号将他搬起来,放到床上,他也知道贝卡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可他太累了,只想躺一会。
可就在这时候,床下又响起老鼠的声音,吱吱叫着,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探头探脑的爬上床,在他的脚边悄悄靠近。
这鬼东西赫然是一只长着人脸的老鼠,可憎的人脸上长着黄色的黄牙和胡须。
吉尔曼连忙把脚缩进被子里,但人面老鼠不依不饶的跟着钻进去,尖尖的鼻子贴着他的脚趾探着。
这是一种足以令人恐惧到发疯的触感。
吉尔曼惊恐的尖叫起来,但没有人理他,贝卡斯睡着了,连房间里服务的机器人都没有对他的声音做任何反应,简直比他在家时还要无助。
他一边说一边发抖,幼小的贝卡斯只是摇头,直白的说:“你说的事情没有发生,或许只是你的幻想。”
“现在想想,当时我真不应该这么直接的跟他说话。”贝卡斯苦笑着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马特问,“真的有老鼠吗?”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不能确定……”贝卡斯沉吟着说,“当时为了说服吉尔曼,我们在地板上洒满面粉,你知道吧?像《猫和老鼠》里一样,杰瑞鼠喝了隐形药水,汤姆猫想要抓住它,就在地板上洒满面粉……”
“哦,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特应道,怀疑如果自己不叫停,贝卡斯真的会给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一整集动画片的内容。
吉尔曼再度睡下了,贝卡斯也熬不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沙发上躺下睡着。
不过即便年龄再小,遇到这样离奇的事,他也感到害怕,所以把机器管家马文三号一起叫进了房间。
当吉尔曼醒来,按照他的说法,这次他没有再梦见老鼠,而是梦见了许多抽象的几何数学题,梦见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梦见了一个全身漆黑的男子。
在吉尔曼的描述中,这个男子没有胡须和头发,一身黑色的皮肤,但没有黑人的特征,瘦削且普通,男子身上唯一的衣服,是一件由某种黑色布料缝制的,样式古怪的长袍。
这男子一言不发,仅仅是指着桌面上一本打开的,非常巨大的书,老太婆把一只灰色鹅毛笔塞进吉尔曼的手里。
人面鼠不知何时出现在吉尔曼的手背上,对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下去,鲜血涌出,恐怖感已经达到顶峰,吉尔曼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说完,吉尔曼给贝卡斯看自己手上的伤口,但那血液已经干在皮肤表面的伤口不像是老鼠咬的,更像是人类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中用指甲挖出来的。
地板上的面粉也没有印下任何痕迹,一地的面粉上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别说老鼠脚印,鼠毛都没有一根。
不知不觉,马特已经听得凝神屏息。
他紧张的凑近贝卡斯,握着对方的手,情不自禁的打断问:“那个神秘男是谁?”
贝卡斯似乎并不在乎被打断,或者说,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段回忆用什么方式讲出来,或许越顽皮的方式越好。
“吉尔曼相信,那是奈亚拉托提普。”他说,没有抽回手,“一个从远古以来活到现在的隐秘而可怖的力量的代理人与使者。”
据吉尔曼的解释,他在一个古代教会的遗址里发现了记载:
奈亚拉托提普游历在宇宙范围内的各个地方,使用奇妙的科学技术给每颗星球带去无法想象的恐怖,并让目睹恐怖的人陷入疯狂和噩梦中。
他有千副面孔,千个形象,根本无处得知他的本体是哪一个,或者说,他到底有没有“本体”这回事。
有时,他也会出现在被选中的人面前,赋予他们知识的启迪,这些赐予都导致了被选中者在混乱中走向毁灭,无一例外。
“所以,吉尔曼是被选中的人?”马特推测道,他几乎已经沉浸在这个令人困惑的故事里。
贝卡斯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当时,吉尔曼告诉我,他有个理论,假如一个人的数学知识渊博到人类的成就根本不可能涉及的深度,他也许就能从一颗星球跨到其他任何的天体上。”
马特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的数学课统统白上了。
他问:“这……要怎么做到?”
“两个阶段,”贝卡斯正经的说,“第一步,需要一条通道走出我们熟悉的空间,第二部,许多另一条通道去往另外一个遥远的点上——就是他想到达的星球。”
“说的也太简单了!”马特惊呼,“这和‘如何把大象关进冰箱’有什么区别?”
地球上有个笑话是说,“提问,把大象关进冰箱需要几个步骤?”
回答,一共三步,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塞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
在马特看来,吉尔曼的所谓“用数学公式跨越星球”的理论听起来和“把大象塞进冰箱的步骤”一模一样。
都是省略了过程中会产生的太多繁琐且考虑起来几乎根本无法实现的细节。
贝卡斯咳嗽一声,提醒道:“可我确实在这里了。”
马特拧起眉,冥思苦想间,依然感到他孱弱的地球思维经不起这等狂风暴雨的殴打,再思考下去,他的地球常识可能真的会被谬论打死。
“没关系,”贝卡斯并不执着,“我们换个话题吧,这个的确让人难以接受。”
“不……等等,”马特举起一只手,说,“请继续,我可以假装自己是外星人,没接受过地球上的教育。”
贝卡斯耸耸肩,说:“如果你坚持,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为了自己好,没必要做这种坚持。”
“后来发生了什么?”马特追问。
“后来,”贝卡斯怅然的说,“吉尔曼被折磨的厌倦了,他不再躲避,决心回到自己家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跟着过去了?”马特隐隐有种预感,这应该是对的,因为如果换做是他,也不会让吉尔曼独自一人回到那个可怕的老鼠窝里单打独斗。
马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确实,”贝卡斯苦笑着说,“不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也跟过去了。明明就是个累赘,明明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告诉马特,具体的情形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每当他想仔细回忆时,都会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头疼,好像脑子都会裂开。
不过他记得,当时他跟着吉尔曼还有马文三号走在长长的,弯曲的,通往地下的台阶上,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机器人不用呼吸),哪怕他们已经尽量呼吸的很轻微。
那地下的台阶就像是被老鼠挖出来的,到处都是鼠毛,齿痕和爪印。
台阶的磨损相当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成了平面,还是孩子的贝卡斯不得不拉着马文三号的衣角保持平衡。
台阶上阴森的堆着许许多多的骸骨,保持着生前极度恐慌的姿态,布满了老鼠的牙印。
下方是巨大的洞穴,他们跌跌撞撞的走着,看着洞穴里有建筑的遗迹,看着黝黑的刻满古怪花纹的祭坛,吉尔曼大声的读着祭坛上面记载的邪恶的召唤仪式方法。
还有那个诡异的老太婆和那只人面鼠……
一般来说,机器管家足以应付生活中各种突发的危机和危险,他们可以在地震和火灾中顶着滚石和高温救人,可以赤手空拳击败歹徒,他们就是这样被设计出来,保护人们的安全的。
他们擅长战斗,当人类不战斗的时候,他们的职能就是代替人类战斗,但是那天,机器人轻易的被一个老太婆碾碎了,身体上所有的部件被肢解的到处都是。
战斗结束后,狞笑的老太婆抓住幼小的贝卡斯,把刀子架在他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告诉吉尔曼,这将是必要的,必须发生的一场血祭,贝卡斯将会成为祭品,把他的生命献给祭坛。
而吉尔曼,这个胆小的,一直被“床底下的老鼠”噩梦吓得瑟瑟发抖,坐立不安,乃至逐渐神经质的瘦弱男人,用由于饱受折磨而向外鼓起的眼球盯着刀子,盯着贝卡斯,又看着老太婆。
贝卡斯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确实,吉尔曼在那时竟然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强大的勇气。
他勇敢的扑向老太婆,徒手抓住了那把尖刀。
利刃几乎割断了他的五根手指,但他毫无惧色,奋力的搏斗着,那只人面鼠尖叫着想要咬他,被他一脚踢开,好像他已经拿出全部的生命力,用来做这一场反抗。
老太婆勃然大怒,当然,作为古神的信奉者,她可能从没想过竟会遭到抵抗,尽管是十分微弱的抵抗。
吉尔曼的力量远不如机器人,更不可能打得过老太婆,渐渐落入下风,凶狠的老太婆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吉尔曼则摘下胸前的挂饰刺入这邪恶老太婆的眼球。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笔记本,用力抛向贝卡斯。
笔记本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被贝卡斯慌乱的捡到手里。
贝卡斯打开笔记本,当时,他不知道这上面就是吉尔曼毕生研究的“实现跨星系的高等数学公式”。
当那些公式显露出来,贝卡斯看到了公式的结果。
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了银河图书馆里,被眼前来来往往的外星生命(当时他只以为是怪物)吓得不敢吱声。
马特再度瞠目结舌,片刻后,他问:“那么,吉尔曼呢?他怎么样了?”
“可能没有活下来。”贝卡斯低落地说,“我一直在这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马特低声说。
沉默许久,贝卡斯看着他,说:“律师,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前我和保罗还有奥登简单说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想看看那道数学公式。”
马特干笑着说:“倒也不用夸我,我之所以不看,是觉得……跟你说实话吧,我又不是数学高手,我担心看了后会直接暴露我的智商水平。”
贝卡斯扬了扬嘴角。
或许是这段痛苦的回忆已经过去太久了,被他提起来,只有种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的平淡。
只是马特依然很难想象,一个人从几岁起就被迫离开家乡,离开那个熟悉的故土,突如其来的流落到这个复杂的地方,和一大堆外星生命生活在一起。
“后来,你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他不禁问。
顿了顿,贝卡斯说,刚来的那几年,他完全说不出话,而且他的话也没人能听懂,“只是摸爬滚打,尽量别让自己死了”。
很长时间后,一个偶然间,他捡到了一部太空语言翻译器,生活才逐渐好转起来,但是仍然很孤独。
“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不能交流会这么孤独,”贝卡斯说,“我是说,我们那个社会,本来就是缺少交流和感情建立的社会,每个人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单独活动……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害怕一个人呆着。”
“也许就算你在那个社会也并不缺少交流,”马特提醒道,“很多机器人都会和你友好的说话,他们也是一种情感寄托。”
贝卡斯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
他对马特微笑,“但我依然很高兴能遇见你,我一直想和像我这样的人聊天,我不是对保罗或者奥登有意见,只是……他们毕竟不太一样,无论生理结构还是生活习惯,我们很难做到完全理解对方,再包容的心也希望遇到同类。”
“我不会向保罗和奥登告密的,”马特微笑着说,“我也……”
贝卡斯看着他,他有些结巴了,继续说:“很高兴…认识你。”
马特想到,他没有对探员B说过这句话。
很久以后,也许不久,这个贝卡斯难道也会变成探员B吗?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再次看向贝卡斯,对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认真的模样是探员B从来没有展现过的。
“你在想什么?”马特问。
贝卡斯深吸一口气,回答:“恐惧。”
很奇怪,因为马特从来没见过探员B会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