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员B对贝卡斯的忐忑已不能产生共鸣,但他记得当时的想法:
起初,贝卡斯认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思念是不可理喻的。
在他的故乡“新地球”,没有人会为了“分离”而难受。
“新人类”的生活太精彩了,他们的享受太多了,人与人之间淡漠且疏离。
在那颗星球上,一个默认的社会常识是,过多的把时间花在另一个人身上,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新人类”的“亲密关系”从建成到解除都快速且利落。
而贝卡斯也沿袭了他的父母曾经经历过的关系顺序:
他追求马特,和马特发生亲密关系,但不妨碍他立刻抽身去做其它的事,所谓“更要紧的正事”。
可既然传统如此,他为什么会感到后悔和不安?
他懊恼自己本可以不来撒托城,而是和马特一起去西部世界。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股懊恼已经变得很深了。
他第一次具体的感到,书本上的知识不能再帮助他。
以前他也从电视上看过类似的事件,总觉得这样的现象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或者即便是发生了,他也能处理好。
事实是他无法处理,他的思绪一片乱麻,他对着乱麻手足无措。
终于他不再苦读书本,而是有选择的观察一些昆扬人的生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等下,”马特打断道,“你和昆扬人……什么?”
“没有什么,”探员B说,“我……那个‘过去的贝卡斯’,了解他们的娱乐方式,想通过‘娱乐’转移思想。”
马特想问“你以前的娱乐方式呢?”
然后他反应过过来,昆扬人的城市里应该没有电视。
探员B继续说他关于此事的记忆:
贝卡斯开始运用自己的瞬移能力,走访撒托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肆无忌惮的参观着昆扬人的艺术馆,博物馆,研究所,农田,工厂……
只是,越是了解昆扬人的生活,他越能感觉到他们并不符合自己心中所想。
首先,昆扬人豢养奴隶,那些曾经在太空征战中被他们俘虏的种族,都成为受他们驱使的“苦力”。
其实以昆扬人先进的技术,机械已经完全取代了“劳动力”。
可他们依旧将其他种族的生命体当作奴隶,施加没有必要且无休止的“劳动”。
让这些异族生物取代机械参与危险的工作,只为了折磨它们。
其次,昆扬人的文明停滞不前。
因为漫长的生命,它们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儿。
它们的文化中也已经很久没有新的东西被创造出来。
贝卡斯只是花了点时间研究它们的历史,便很快就发现了它们的“文化断代”。
在昆扬,无论是艺术还是文学,最好最新颖的依旧是百年前的那一批。
此后几乎所有的文艺类作品,都是对“百年前的套路”的复刻。
然后,很多昆扬人沉迷“电子化”。
由于可以让身体自由的转换,这部分昆扬人喜欢长久的处于虚化的状态。
这些“虚化人”长久穿梭在各种梦境里,沉迷精神幻梦,以此取代现实生活。
它们无精打采,逐渐的对“创造”和“学习”漠不关心,让生命变成了以“延续”为目的进行的“长寿”,没有任何内容和价值。
不过,最让贝卡斯无法理解的还是,昆扬人日常的娱乐方式非常残忍。
它们设立了角斗场,将其他生命体,或者犯了错误的同胞丢进角斗场里厮杀,以供观赏取乐。
作为斗士的一部分昆扬人在角斗场里苦苦搏命。
作为观众的一部分昆扬人对这些残酷的表演进行直播观看和评头论足,毫无感情,也没有道德。
它们对待被丢进角斗场的同胞,只有费尽心思的折磨,千方百计的改造和鸡蛋里挑骨头式的羞辱。
贝卡斯原以为发达的科技可以消除贫富差距,消除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差别
——只要所有人都变得一样强大,还有什么差别呢?
——但昆扬人身体力行的推翻了这个“想象”。
即便个体间同样强大,即便每个昆扬人都掌握着“不老不死”和“虚化”的强大能力,他们依然有办法在种族内部分出三六九等。
这不得不视为一种讽刺。
虽然昆扬人已经习以为常,但贝卡斯不得不思考:
如果昆扬人宣称它们的社会用科技消灭了“不平等”,那么角斗场上厮杀,折磨,改造的生命体又算什么呢?
“贝卡斯意识到了这些细节。可如果不是因为你,马特,过去的他注意不到这一点。”探员B说。
“我吗?”马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如果你在,绝对不会接受那些现象。”探员B说,“而他以前沉迷在‘只要人类一起进化,情感和牺牲不重要’的理想里,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小事’。”
结果,昆扬人表明,这场牺牲掉感情,只保留理性的进化,尽头却不是更加文明和秩序,而是更为残忍和冷酷。
“我记起了那时的贝卡斯的想法,”探员B没有感情的说,“在他小时候,当他面对奈亚拉托提普,当他在银河图书馆追杀,他以为是恐惧感和敬畏感让他变得弱小,他以为是情绪让他脆弱,所以他一直在太空中寻找强大科技的同时,学习如何摒弃感情。
“在面对爱情时,他也是信心满满,认为即便要‘发展恋情’,‘建立婚姻’,也同样可以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履行责任和义务,他想在最重要的人面前证明这一点。”
贝卡斯揉着头发,嘟囔道:“我有过这样的想法?真是…我完全想不起来…这听起来不是很不靠谱吗?”
他和麦考夫一起看向马特。
连莫里亚蒂都看着马特。
马特受不了了,解释道:“他没有成功,他只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说了,但他的行动不是这样的。否则我会和他在一起吗?我没疯。”
不过,莫里亚蒂仍然另有想法。
他说:“但是这又怎么样?人类的确会成为太空中最强大的种族不是吗?
“当我们忙着盘算星际征服的时候,不会有余力折磨同胞。”
“做个人吧。”马特吐槽。
“这就是人类至上主义。”莫里亚蒂继续说,并且身为教授,他顺便做了一点小小的科普:
“人类至上主义”,这派哲学主张以“人类”为核心,人类的利益至高无上。
它强调凡事要从人类的整体利益出发,推动人类的集体进步。
无论面对自然文明,还是太空文明,人类都处于绝对凌驾的地位上。
“这个问题,那时的贝卡斯也考虑过,”探员B说,“他的结论是,先定义什么是‘人类’?”
莫里亚蒂没有说话。
当类似“主义解构”的观点出现时,他便知道怎么引导都没用了。
马特问:“什么意思?”
探员B解释:“在外星生命体眼中,一切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都是人类。那么莫里亚蒂教授,你认为的‘人类至上主义’里包不包括支持‘在一场大获全胜的星际战争中,白种人全部牺牲,只有黑色人种活下来,但从结果上看,人类依旧是胜利方’的结论?
“既然是‘人类至上主义’,你能接受无论延续下去的是哪个国家的人,哪个种族的人,无论什么肤色,什么模样,与你的国家之间有没有深仇大恨,无论你们的种族是不是灭亡,而其他种族活下去,只要是‘人类’最后站在太空中最尊贵的地位上,结果‘都一样’?”
这不可能做到。既然不可能做到,“人类至上主义”就是个伪理论。
从内部将它拆解之后,会发现它本身就无法成立,只是看上去“不错”而已。
历史将成为一个轮回,即便人类集齐了各个太空种族的“高科技”,成为没有情感的无解存在。
最终,他们也免不了走上昆扬人的结局。
五个人都沉默下来,安静的思考这些话。
最后,马特打破沉默,问:“那么,后来呢?你打算怎么做?”
探员B顿了顿,回答:“那时候我想,面对各种外星文明,包容和理解才是解决方法吧。”
莫里亚蒂咧着嘴角对他比划了一下,不无嘲讽的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又能‘包容’又能‘理解’的样子啊。”
探员B没说话。
在他到来之后,马特的态度还算平和,因为他和B当过一段时间搭档。
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防备过,疑心过,试探过,但在“时间之旅”时候,他已经对B的存在稍微接受一些了。
贝卡斯的态度更不用说了,失去记忆之后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头雾水,现在更是旁观者一样,没进入状态。
但是莫里亚蒂和麦考夫都不算信任B。
只不过他们两对他的态度不太一样。
可能出于对“B及时出手阻止外神降临,且救下了女王”这件事的尊重,麦考夫的态度倒不算咄咄逼人。
不过,也可能是莫里亚蒂想说的话都是麦考夫也想说的,但莫里亚蒂已经先说完了。
莫里亚蒂紧追不舍的问:“他,过去的那个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外星文明吃人呢?”
“他想到了,他的回答是,‘人类不过是一堆肉和骨头的组合’,”探员B回答,“虽然科幻作品喜欢把人类专门写到外星种族的食谱上激化矛盾,但人体内没有任何一种‘太空中找不到替代品’的微量元素。”
然后,他补充道:“不过‘外星生命非吃人不可’的设定在太空中很难存在,试想如果一个外星文明到了‘不吃人活不下去’的地步,它们又是怎么活到‘发现人类’的?”
除非它们用生物技术弥补这点缺憾,不过如果已经有了这么高明的生物技术,它们更不用吃人。
“我有个疑问。”麦考夫缓缓的说,这还是他首次主动挑起话题。
探员B看向他,麦考夫直视B的眼睛,只一小会后,麦考夫的眼神不由得飘忽了一下。
“你会因为不喜欢而干涉文明发展吗?”麦考夫问,“如果……比如我们都知道在非洲的某些部落,人们以‘唇盘’为荣,如果你想让他们废止,他们会说你是在破坏他们的民族传统,哪怕他们分明是在伤害自己。”
“贝卡斯曾经想让全人类升级成比昆扬人更强大的状态,”B说,“但我应该不会再想这件事,所以如果有哪个地方的传统是伤害自己的话,我会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不伤害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他们怎么选。”
“看来你当时想了很多。”麦考夫说。
“确实,”B承认,“过去的我,那个贝卡斯,花了很多时间在探索‘如何让全人类进化’的道路上,要想放弃它必须先说服的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