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逛街的时候,李寒峤一直在旁边加油助威——看见什么都要鼓动他买,要是叶暇拒绝,李寒峤就夹着黑卡晃晃,暗示他“合作伙伴,你今年的两百万消费任务还没完成”。
身边有这么个金牌销售在,叶暇买的东西比往年都多,几乎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大礼包,三套衣服,一些零散配饰,书包,课外书、零食包……
这个商场不算平价,也有轻奢品牌入驻,叶暇没算上午划掉了多少钱,但他估摸着,说不定能完成任务的一半。
李寒峤看了眼手机上的账单,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机转向他的方向。
叶暇定睛一看,揉揉眼睛,睁得更大。
“没到二十万?”他压着声音,还留着理智不让别人听到,语气里的震惊却怎么都压不住。
“咱们买那么多东西,连二十万都没到?”
今年孤儿院还有三十七个孩子,虽然有两个还是襁褓里没断奶的小崽子,可那也足足有三十多个人啊?
除了小孩的,还有院里叔叔阿姨们的过年礼物,也是一笔大开销。
给大人买东西不像小孩,不敢买太贵的,因为需要考虑他们穿去学校之后,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抓着做文章——曾经有过这种事。院里一个上高中的妹妹,因为穿了捐赠人送的名牌鞋,被举报到上面,丢了一学年的助学金。
给弟弟妹妹们买东西,叶暇向来在样式种类上下功夫,小孩嘛,不懂什么贵不贵的,大礼包里花样有多少,他们就有多新鲜,多开心。
给叔叔阿姨们买,叶暇更舍得花钱些,哪怕是前些年没有李寒峤这个两百万消费任务的时候,他在这项上花费的也不是小数目。
反正他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沪市的房价他又高攀不起,倒不如及时行乐,花掉了事。
兰访区孤儿院地处偏僻,楼修缮过好几次,也盖了新的小图书馆和住宿楼,在仍旧一副郊区模样的周围,显出些特立独行的豪华。
“看来大家都混的不错嘛。”叶暇笑眯眯道。他们孤儿院没什么名气,盖楼的钱,都是靠孤儿院出来的有出息的小孩反哺。
“叔叔阿姨们都不容易。”叶暇叹了口气,“其实很少有人愿意在孤儿院这种地方长久工作……要待遇没待遇,要地位没地位。很多小孩都是有缺陷的,照顾起来比正常还是费劲太多了。”
李寒峤点头。索性叶暇也不需要什么过度的反馈,一张嘴就能从白天说到黑夜。
“走吧,我带你进去。”叶暇低头下手机上回了条消息,然后抬头扯扯李寒峤袖口,“院长阿姨暂时下不来,有个小弟弟吐了,她们在忙……我带你去看我以前住的地方吧!”
到了这里,叶暇的话好像变得更多了,絮絮叨叨地,像是要把小时候的事都讲给李寒峤听。
“我小时候也不好搞呢。”叶暇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顾姨后来跟我说的,我都不太记得了……顾姨说院长阿姨告诉她,我刚到的时候可能是吓着了,都完全不说话的。”
“是院长阿姨每天陪着我,白天晚上都陪着。孤儿院的床小,她晚上就搬着凳子坐在我床边,这样我惊醒的时候,她就能立马抱到我哄……”
叶暇笑了笑:“我总说,要是没有院长阿姨,我可能后半辈子都真的当哑巴了。”
而每次听见他这么说,院长阿姨都会温柔笑着,眼尾都笑出皱纹来,然后摸摸他的头,说怎么会,我们小叶子嘴这么甜。
还说,他刚来的时候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不说话,眼睛一直红红的,像个小兔子一样……
每年,院长阿姨总会反复说着这些,被揭短的叶暇虽然耳朵发烫,也从不打断。
叶暇知道,这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东西了。
院长阿姨总有种拘束感,仿佛这些从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是展翅的鸟,翱翔过别的山峰之后再回到这里,她不知道能跟孩子们说什么,她没到过外面的峡谷、没见过波涛汹涌的海,她只记得这些小鸟嗷嗷待哺的样子,还有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满是补丁的窝。
孤儿院不是没有比叶暇更出息的孩子,不止一个人说过要接院长阿姨到城里养老,但她都拒绝了,回忆是根无形的绳,牵着叶暇他们年年回来,也牵着院长阿姨不舍得离开。
现在是午休世间,整栋楼都静着,说话的功夫,两人爬上六层楼梯,站在第七层门口,叶暇尝试推门,艰涩的合页声响起,那扇门却没有阻碍地被推开了。
“诶?今天竟然没锁……这还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上来呢。”叶暇有点惊讶,“之前好几次来,院长阿姨都说阁楼上已经有人住了,我不好进去……今年可能是搬走了吧。”
屋里昏暗,他抬手去摸墙边的灯,哒哒两下却不见反应。
“坏了。”叶暇身后有光亮起,李寒峤打亮手机的手电筒靠近。
叶暇笑道:“年久失修。”
他拉着李寒峤往里走,手机的手电筒照到墙上,映出上面斑驳的划痕,有些已经被磨损了,有些还完好着,能看出来,是一个个正字。
密密麻麻的,铺满了正面墙。
“你看这儿!这是我当时画的,用指甲,每天在上面添一道。”叶暇说。
“一开始他们骗我,说爸爸妈妈出差了,过几天就来接我……但是阿姨们演技好差,而且口供都没串好,今天王阿姨说我爸爸妈妈出差去,明天刘阿姨又说他们在医院治病,后天院长阿姨还说他们给我买礼物去了……”
“总之呢,我就一天一天等。他们一开始说三天,后来说一周,再后来一个月……”叶暇指尖摩挲过墙面上的正字,然后在某个“正”上顿住。
那是唯一一个被涂掉的正字,用黑笔,在上面狠狠团了个墨疙瘩。叶暇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带着无奈的笑。
“这是第十个。”他说,“画到第十个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过都过去了……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他说,“后来有段时间没画过正字了,再后来,好像某天又开始了,我也记不太清。”
他一边说着,一边拖动指尖,像拉着时间的进度条,忽然他动作顿住,侧头疑惑。
“怎么感觉变多了。”叶暇茫然皱眉,“这也太多了吧,像是我在这儿住了十年一样。”
他把手电筒凑得更进了些。
从某一行开始,原本是指甲划痕的正字忽然变成了笔迹,有时是铅笔,有时是黑或者红的中性笔。
随着笔迹越来越清晰,叶暇也渐渐意识到刚才看到的墙上的“阴影”是什么——那是跟在正字旁边的,一句句日记一样的话。
第70章
第一行字。
【这间阁楼被我承包了】
叶暇噗地笑出来:“这人还怪有趣的!当这里是霸总鱼塘吗?”
可李寒峤没接他的话,叶暇有些疑惑,从早上他就觉得了,今天的李寒峤好像有点怪……但具体哪里有问题,他又说不上来。
“外套给我吧。”李寒峤从他臂弯里接过蓬松的羽绒服,极顺手地挂到了藏在角落的衣架上。
可阁楼里明明很暗。
叶暇放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细节,带着满心好奇,打着手电接着往下看,动作忽然顿住。
【叶暇坐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揉了揉眼睛,睁大了些看,那上面仍然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一字不差。
手电筒移动的速度变快了,叶暇几乎一目十行地往下扫,甚至忘了呼吸。
【他在市一上学,有点远】
【叶暇】
【忽然觉得,原来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叶暇写过很多Dear LiHua】
【楼下小孩好笨,一个寒假都没换来叶暇一张英语答题卡】
这事,叶暇甚至还有印象。大约是高二的元旦假期,来孤儿院的时候,被一个上初中的弟弟缠着,要看叶哥哥的英语答题卡,说了一箩筐好听的话。
但那时候叶暇实在爱莫能助,他的英语答题卡基本到不了自己手上,不是被班里征用、贴在班级文化墙上展示字迹,就是被英语老师拿去每个班当范文念。
最后叶暇被缠的不行,给了弟弟一张语文的。
……
猜测在叶暇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他回头,看向身后默不作声的李寒峤。
“我语文答题卡,在你那里吗?”
预料之中的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出现,李寒峤连目光都没有躲闪,就那么点了头。
“……靠。”
叶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一整面墙,最后落回李寒峤身上。
李寒峤说:“要还给你吗?”
“……你竟然能问出这种话。”叶暇哭笑不得。
“事实上,我不是很喜欢那张答题卡。”李寒峤开口,在叶暇打量的目光里,诚实地说。
“作文题目大概是友谊相关,你为了论证‘真正的朋友应该是什么样’的观点,说,你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和你一样会画画,叫季节。”
叶暇:……
不知道为什么,心虚起来了。
他抿了抿唇,说:“所以,承包鱼塘……承包阁楼的是你。”
“怎么回事,你在沪市的时候,住这里?”
“附中离这里还算近。”李寒峤说,“那时候没什么钱租房,找到这里,院长一个月只收我两百。”
“为什么不住校?”叶暇问。
“我来沪市,不是为了把自己困在学校里的。”李寒峤轻笑,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压得叶暇心口生疼。
“李家不会因为我离开京市就放过我,老头惦记着把我绑回去,李屹母子惦记着让我永远留在这里……我是说,埋起来的那个永远。”李寒峤说,“至少他们不好在这种地方动手。”
他察觉到忽然沉默下来的叶暇,几秒的无措后,他指向另一边的书桌,试图调动叶暇的情绪。
“那张桌子……你住在这里的时候用过的,你还在上面画了画。”李寒峤说,“我在这张桌子上,搭出了阁楼网站的框架。”
“这里冬天没有暖风。”叶暇忽然说,“我冬天都会去找别的小朋友睡,只有白天暖和的时候上来写作业……”
“那你呢?”他问,“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吗。”
李寒峤没有回答,但叶暇知道,不会有别的答案。
其实叶暇是讨厌这间屋子的,讨厌它冬冷夏热,床架子睡上去吱吱呀呀,但他也总想起这间屋子,这间可以让他一个人躲藏的避风港。
他几乎能想象出李寒峤住在这里的样子。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高早就抽条了,只能窝在那套给六七岁叶暇用过的桌椅里,冬天寒风刺骨,他敲着代码的手会冻得僵硬,怎么呵气都捂不暖……
“没什么的。”李寒峤说,“至少这里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
叶暇毫无预兆地扑了过来,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别说了。”他声音发哑。
一路上他都在给李寒峤讲以前的事,有些被美化过后,好听的像童话一样。
叶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他觉得已经过去了,也不是要讨什么可怜,只是单纯的分享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而已。
但忽然有人加入了他的故事,那张照片就在那一刹那动起来了,所有凝固的情绪和回忆,全部铺天盖地般涌上来。
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跨越时间和你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