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偶尔能听到远处肆虐的风声,可是感觉不到风动。
这是桑慢慢第一次入梦,她不知道是所有人被入梦时都是这种场景,还是只有女人的这样。
她在白雾中找到了坐在一个小土丘旁的女人,小土丘上开了一朵桑慢慢不认识的,色彩艳丽的花。
桑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问她:“那个小女孩是你女儿吗?”
女人好久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跟她说话,她转过头有点茫然地看着桑慢慢,皱眉思索。
很多时候,在梦里出现的人,是记不住清楚五官的,或者就没有五官。
女人好像放弃思索,她“嗯”了一声,说:“她叫袅袅,是我的女儿,特别可爱。”
她回答了问题以外的东西,说明她在梦里挺想跟人聊她女儿的。
桑慢慢于是问:“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死了呢?”
“怎么死了呢?”女人重复了一遍桑慢慢的话,接着紧紧抓住桑慢慢的手,大声说:“不是意外,她是被害死的!她是被害死的!”
“你慢慢说。”桑慢慢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安抚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天,是从那天开始……”
402的女人叫何觅,她和老公在北城打拼了七八年,又在双方父母的接济下,才一起买下了这套小两居的房子,准备结婚。
他们两家经济条件都一般,还有房贷要还,在北城生活压力很大,尤其是在有孩子的情况下。
在结婚之前,她就跟老公说,他们只能要一个孩子,老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个决定就这么慎重又简单地做下了。
婚后,他们生下一个女儿,叫袅袅。
她长得特别漂亮,也特别乖,笑起能让人心都化了。
每次看到女儿笑,奶声奶气地喊妈妈,东倒西歪地给她垂肩膀,何觅都觉得人生满足了。
再乖的孩子小时候都需要人看着的,他们夫妻两个工作都很忙,没法在家看孩子。
刚开始是何觅的妈妈来看孩子,后来何觅的爸爸病了,妈妈要回去照顾爸爸,就在袅袅三岁时,她的奶奶来照看她了。
一切从那时起改变了。
何觅的老公有两个姐姐,她准备嫁给他时,妈妈就问他们家是不是重男轻女啊。
当时何觅觉得这不影响她结婚,只要老公不重男轻女就行。
生了袅袅后,她还笑着跟妈妈说,看他这个女儿奴,哪里有重男轻女的样子。
老公是不重男轻女,可是这位婆婆是真的重男轻女。
刚来他们家第三天,她就有意无意地说家里有个男孩多好。
后来又说,因为没有孙子,她在老家都抬不起头,谁家孙子百日宴她从来不去,一直被人笑话。
再后来,就直接跟他们说,让他们再生个男孩。
她当然直接拒绝了,她有袅袅就满足了,不管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她都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婆婆从没放弃想要一个孙子的计划,不管是从她身上入手,老公身上入手,还是从袅袅身上入手。
有一天她因病提前下班,在小区看到婆婆带着袅袅,和小区里其他带孩子的老人聚在一起。
那几个老人带的都是孙子,她就当着几个老人和男孩的面,唾沫纷飞地数落女孩多不好,赔钱货,没用,丢人。
袅袅小手攥着裙子,站在那里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她当时差点被气疯,冲上去就把她骂了一顿。
回家后,她们又大吵了一架。
从那以后,婆婆开始一点脸皮都不要地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仅在家,在邻居面前也这样。
她本来工作压力就很大,每天还要应付这样的人,渐渐地开始吃不下饭,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要靠吃药才能勉强入睡。
大人的情绪显然影响了小孩,袅袅在家越来越乖,四岁的小孩还想自己去洗碗,给妈妈和奶奶端洗脚水。
热水溅到她的脸上,她说:“妈妈,是我不好,怪我是个女孩。”
她又心疼又愧疚,于是在一次晚饭后,坚定地告诉婆婆:“我是绝对不会生二胎的,这是我和你儿子婚前就定好的,我们没那个钱和精力去养第二个孩子,如果要孙子,你就让你儿子跟我离婚,按照约定净身出户,去找别的女人生。”
或许是这些话起作用了,从那以后婆婆不再闹腾了,家里安静了很多,只是她的焦躁和抑郁还在。
袅袅每天晚上都会陪她入睡,这个小天使会给她好几个晚安吻,看到她睡着自己才会睡。
有一天晚上,临睡前,她看到陪她的袅袅在画一株花,她问袅袅画的花是什么。
“嗯……”袅袅坐在她面前,把画在她眼前晃了一圈,“这是会让妈妈开心的花呀。”
说完,小女孩满含期待地看着她,“妈妈开心了吗?”
她当时觉得特别愧疚,连连点头,强行露出一个笑,说:“开心。”
小女孩仰头看着她,眼睛特别亮,像两颗小星星,她用小手盖住她的嘴角,像是把她的笑永远留在嘴上,认真地说:“妈妈要开心呀,妈妈会开心的。”
没多久,到了国庆,幼儿园放假了,但是她和老公还要加班。
婆婆说她很久没回去,想带袅袅回老家一趟,原本她不同意,可袅袅很想去,说想去看看农村的小鸭子,求她同意。
她那段时间情绪太糟糕了,小孩子都很敏感,多少会传染给袅袅,她想着让袅袅出去透透风也好,于是就答应了。
这成了她后悔一生的决定。
国庆第二天,她就收到了袅袅的死讯。
她赶到医院时,看到袅袅僵硬地躺在床上,全身衣服被血染透,满是泥土的小手紧紧握着一株眼熟的花。
她看了又看,才发现好像是袅袅那天晚上画的花。
婆婆说,袅袅看到这花就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喊也喊不住,摘花时跌下山摔死了。
她崩溃了。
她两天没吃没睡,直到袅袅幼儿园的老师,她的邻居来看她,给她带来袅袅国庆前最后一篇日记。
邻居老师说:“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袅袅在画一种花,在作业本上画,在童话书上画,画了好多好多。我问她,这是什么花呀,袅袅这么喜欢。”
“每次袅袅都会笑咪咪地告诉我,这是开心花。”
“什么是开心花呀?”
“就是会让妈妈笑的花。”
老师说:“后来,我看到她交上来的日记,才知道这花叫什么。”
她把日记递给了她。
幼儿园老师会让孩子写一点简单的日记,没有什么要求,能记录一件事,表达一种心情就好。
小女孩在这个日记上又画了那朵花,最可爱的一朵,红色的花瓣好像在笑,或者画这朵花,写日记时的女孩也在笑。
在这朵花上面,她歪歪扭扭地写道:“它叫秋haitang,长在奶奶家那边,奶奶说它能让人开心,妈妈吃了它就好了,她可以带我回去zhai。我要去把它带回来,妈妈以后就不会偷偷流眼泪了。”
老师说:“秋海棠,常生长在山谷潮湿的石壁上。”
他给她起名叫袅袅,袅袅分不清炊烟袅袅的“袅”和天空中的“鸟”,她会在家里扑腾着裙子问:“妈妈,袅袅会和小鸟一样飞吗?”
你要是能像小鸟一样飞就好了,实在不行,像袅袅的炊烟轻轻飘走也好,可你摔得那么重,骨头都碎了。
第22章
那天晚上,何觅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
她梦到了袅袅,袅袅把她摘下那朵染血的花交给她,问她:“妈妈,开心花是不是能让你开心呀?”
何觅泪流满脸,看到袅袅尸体那天,她就一整夜没睡,疯狂地上网搜索,疯狂地查找医书,祈祷秋海棠有让人开心的功效,可是,没有,没有一条记录说秋海棠会让人开心,哪怕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言。
秋海棠根本没有让人开心的作用。
那只是一个谎言。
她的女儿死于一个谎言。
在梦里的她,可能用尽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自制力,笑着说:“能,开心花让妈妈开心了。”
小女该擦了擦额头上的血,笑了起来。
睡醒后,何觅振作了起来。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她女儿的死没那么简单。
她怀疑是她婆婆故意引导了袅袅的死亡,虽然在她从小的认知里,奶奶不可能害死亲孙女。
事实是,一直闹着要孙子的婆婆,在听到他们只养得起一个孩子,如果要二胎她儿子就要净身出户后,忽然不闹了。
事实是,秋海棠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治疗不开心的花,她却给袅袅灌输秋海棠能让妈妈开心的观念,并提出可以带袅袅回家摘。
在袅袅的葬礼上,她质问她。
一开始婆婆理直气壮地否认,后来在她层层逼问下,她终于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在胡说八道什么啊!”这位奶奶推搡着她说:“发什么疯,不就是一个赔钱货吗,不值钱的丫头!”
不值钱的丫头。
她的宝贝女儿,在她嘴里就是一个不值钱的丫头。
因为不值钱,所以死了就死了,何必这么闹腾。
因为是赔钱货,所以害死就害死,她一点也不愧疚难受。
如果死的是她的孙子呢,她还会觉得她在没必要地发疯吗?她还会这么不痛不痒吗?
只是因为袅袅性别为女,是个女孩而已,女的就是天生不值钱,不如男人尊贵。
如果这个世界女人是天生尊贵的,而男人才是不值钱的呢?
后来这个世界真的女尊男卑了。
婆婆抱着袅袅的遗照,拍着腿崩溃痛哭,哭到脱水昏厥。
老公去劝她,她拿起拖把追着这个从来不舍得打一下的儿子,边打边骂,“你当时为什么不请假陪我一起回家!你是怎么当爸爸的?”
她觉得有那么一丝畅快和慰藉,但依然痛苦。
袅袅死了,她再也不能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