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 第56章

“啪。”

陶浸将手里的本子扔回桌面。动作很小,可抛得过于随便,令它看起来,仿佛被轻轻摔了一下。

她没看陈飘飘,只转头看向身边的吴老师。

幅度不大地动了动右肩,神色复杂地一笑,起身离开。

第60章

“如果爱情死在表白的那一刻就好了,英年早逝的它,永远不必面对自己变老变胖的丑陋。”

陈飘飘靠坐在床头,摊开的剧本上是这句台词。

下午六点,她在等庄何的电话。

期间李喻问她吃不吃饭,她说不吃,李喻自己点一份清蒸鲈鱼在客厅吃。

六点十五,电话响起来。

“我怎么跟你说的?”开场白陈飘飘都猜到了。

庄何的语气并不愤怒,说话的时候还挠了挠胳膊肘。

情绪控制是经纪人的基本功,天塌了都不能乱。

比陈飘飘更难搞的艺人她都带过,更何况,陈飘飘一直就很让她省心,听话得她几乎以为没脾气。

有脾气才好,有脑子才有所图,才懂得往上爬。

“我跟你说,不要得罪制作人。没记错的话,”庄何按亮另一支手机的屏幕,算日子,“你才进组半个月。”

没撑到孙导去,她就接到了阿田的电话。

说陈飘飘和制作人在现场杠起来了,陶浸当着很多人的面摔本子走人,阿田强调:这是陶浸从业以来第一次发脾气。

“阿田给我打预防针,陶浸应该想换了你。”

庄何撸起袖子,把袖口翻上去整理好:“她说,现场很多人都看到了,陶浸离场之前,看了吴老师一眼,吴老师觉得应该是让导演组再考虑一下女主人选。不过她还没跟孙导说,先问了阿田。”

毕竟合同是在她那里走的,都知道是田姐推的人。

庄何强调现场很多人都看到了的意思是,陶浸想换人的想法,可能已经被剧组上上下下猜测好几遍了。

“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理由,你为什么要跟她杠呢?”庄何从不对艺人发脾气,她的工作就是帮艺人打造个人品牌、提升商业价值以及解决问题,如果商品有瑕疵,会有人对商品发脾气吗?毫无意义。

“我没有跟她杠,”陈飘飘撩着自己睡裙的下摆,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是在讨论剧本,我提出了我个人的建议。来的第一天,她说,这是编作剧场模式,每个人都会深入投身于剧目创作中。”

“她说的。”陈飘飘用这三个字结尾。

庄何笑了,挺仓促的一声:“你的意思是,陶浸说,剧组里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参与创作讨论,所以你没问题。”

陈飘飘没答。

“可你有没有想过,前提是‘组里的人’。”庄何将头发薅到颈边,“而你是不是组里的人,在于她的一句话。”

陈飘飘把抿着的嘴放开,发出微弱的弹响。

庄何说的很现实,也很轻巧,因为这不是应该被科普的概念。演艺圈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圈子是分三六九等的,从底层爬上来,第一课叫做“认识阶级”。

还是网红时,陈飘飘逛到有短剧招人,她给艺人经纪发简历,人家理都不理,连个回复都没有。后来她才知道正侧后三张标准照是自荐的基本,没有人教她。

再后来被筛选,一是看三大院的科班学历,二是看横屏经历,连拍竖屏的,都不大看得起竖屏。

“你知唔知阿田点解要帮我?”庄何用粤语说,讲得很低声。

一般她说比较私密的消息,或者认为感情会影响到她的专业判断时,会用粤语减轻语气。

“当初她在港城,有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我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后来她转到江城发展,也跟老朋友都断了联系。”

两边都知道,庄何再找来,是想用旧人情了,而且还是有黑底子的旧人情。

这种关系只能用一次,庄何用在了陈飘飘身上。

“我的这部分放一边,公司因为你的空档,至少大半年没有拍剧收入进账,其他曝光也会减少,年底的综艺常驻也推掉了。”

“如果你现在被换人,乜都€€喔。”

资源要对档期,不是想接立刻就能接的,演员培训班招生也过了,陈飘飘家里蹲啊?

庄何拖着嗓子道:“不讲话,就是我说的你都懂。”

陈飘飘动了动膝盖,眼神失焦似的望着床面。

十来秒后才问:“那怎么办?”

嗓子哑哑的,像渴了几天的小狐狸。

这话看似是示弱,实则在赌气,庄何很懂她。陈飘飘向来有主意,从不会问别人,怎么办。

“你问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如果是我就好办了,低头,道歉,你能做到吗?”庄何轻飘飘地说。拿起另一部手机,回消息。

“有句讲句,我不会把ex关系处理成你这样,哪怕再给她睡多几次,我都会令自己留下来。”

庄何开玩笑。

陈飘飘躺在床上,仿佛缺氧却又毫无求生欲的鱼。月光照进来,一半被床接住,一半掉在地上,但没有人会可惜地捡起来,因为人们并不缺乏月光。

她想起自己和陶浸在大学宿舍,睡在对床聊天的时候。

那时也有掉下来的月光,年轻的她们也不珍惜,因为以为会地久天长。

入圈以来,她很少有这么无助的时刻,庄何的话像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时很麻木,过一会儿才知道疼。

庄何在拿自己举例,同时也在暗示陈飘飘低头。向陶浸低头,或者说,向这些她们有求于人的资源掌握者们低头。

这无疑是名利场的规则,可对方偏偏是陶浸。

陈飘飘说陶浸看不起她,这件事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她论证过。

那时她想挣钱,当网红,做直播,有时直播间会有不太礼貌的言行,陈飘飘熟练地拉黑或者无视,在结束直播后,刷到陶浸的朋友圈。

沉静高级的剧场环境,字字珠玑的专业剧评,参展、听音乐会、和在新闻上才能看到的艺术家们见面,她说,有一个朋友画廊开业,她去参加了,想到用油画的灵感来融入进话剧舞台设计。

陶浸说的那些画作,陈飘飘也听不懂,和刚来那天听到她举例经典剧目一样,听不懂。

不是她不愿意做功课,也不是她缺乏艺术品位,她忙着学习和赚钱,没有时间跟上陶浸。

学生时代,为陶浸的松弛感着迷,长大以后才意识到,人的紧张和忙碌并不取决于自己,大多数人松弛,是因为金钱和环境令她们松弛。

自卑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作祟的,有的人自卑表现为畏畏缩缩,陈飘飘表现为强烈的自尊心。

她去拍短剧,陶浸也不赞成,她说陈飘飘有一张应该装满故事的脸,那种短平快的输出会磨损她的灵气。

她总是劝陈飘飘踏实学习,不要心浮气躁。

异地之后,陈飘飘去找她,陶浸没有像之前那样带陈飘飘去和各种朋友吃饭。有一回,在火锅店遇到她的朋友,对方是做网红孵化的,陈飘飘那时想说,自己也是KOL,或许可以交流下,但陶浸介绍只说,飘飘在安大念书。

陈飘飘那时就明白,陶浸觉得自己的副业,不那么拿得出手。

现在副业成了主业,从不入流的短剧到三流网剧,和她们搞话剧表演的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流派。陶浸没有表现出太多,可她投的反对票,以及同事不经意的态度,甚至是在台上陈飘飘自己接不住的那段戏,都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飘飘是个差生,在她们中间,一直就是。

到今天,好不容易有一个想要据理力争不被删戏的机会,陶浸不置一言地就否了,自己的经纪人还说,要跟她和解,要对她低头。

“如果我是你,哪怕跟她再睡几次,都会把工作机会留下来。”

这句是玩笑话吗?也许是吧。

陈飘飘摸索到床头的丝质小包,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分开濒死人鱼的双腿。

像童话里那样,用歌声换来的,走在刀尖上的腿。

她记得陶浸说过,喜欢自己的自由,可她现在不自由了,事业不自由,人格不自由。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片刻的放纵。

她把自由放置在那里。

恍惚的意识中,她听见了门锁响动的声音,她看到了陶浸。

不是在以前,她们的小家里,看到回家的温暖的陶浸,而是在自己最难堪的时候,张着腿,看到了扶着卧室门框的,错愕的陶浸。

陶浸难以置信地望着陈飘飘。

靠坐在床头,长发散乱,眼神迷离,还未从欲望中清醒。

她呼吸起伏,拢了拢双眸,很难说服自己看到了什么。

从剧场回去之后,陶浸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很久,想重逢的陈飘飘。漆黑的辫子,白皙的肌肤,一抬头,就站在门口,像从画上走出来的。

才三年,稚气便褪去不少,脸更尖了,也更光彩照人了。

和记忆里不一样的还有很多,她在室内也习惯性戴墨镜,先环视一圈确认没有摄像机再摘下,她的东西都有助理收着,连电脑都不用她敲,她只用那双微含春水的狐狸眼,半眯着看PPT,时不时指指自己的电脑屏幕,小声跟助理说:“这里写错了。”

这就是她们的重逢,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陶浸回忆完,发现手边有一张单子。之前李喻找她,说要送大件行李过来,请她帮忙签字,第一次日期写错了,她重写了一张,废掉的就留在桌上。

当时她一边签一边问:“什么大件行李?”

李喻说:“床垫。”

“床垫?”陶浸蹙眉,床垫也要自带?

李喻解释:“飘飘之前吊威亚,伤了脊椎,床垫要合适的软硬才能睡好,我带了她平时用的智能床垫,可以调软硬程度。”

伤了脊椎……

陶浸仰头,抿着嘴角想了想,关门上楼。

她想跟陈飘飘沟通一下,为刚才不专业的处理而道歉,或许,彼此都有更舒服的相处方式。

走到楼梯转角,李喻刚好端着晚餐出来,要找垃圾桶倒掉,陶浸上前:“刚吃完饭吗?”

“嗯,我吃的,飘飘没吃。”

陶浸顿了顿,温声问:“心情不好?”

李喻“嘶”着吸一口气,捏捏外卖的塑料袋,没说话。

“我去跟她聊聊。”陶浸明白了。

李喻让她进去,说应该在卧室里休息,接着便拉上门,回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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