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还是温热的,吐司的焦度是沈流云最喜欢的一种,苹果也照他的喜好切成八等份,实在是一顿令他心情舒畅的早餐。
他用餐刀将巧克力酱均匀地抹在吐司上,如同在画布上涂抹颜料。
很快,一份“新作”在他手下诞生,吐司成了块富含生命力的土壤。
沈流云咬了口自己的得意之作,咀嚼几下后又喝了牛奶。填了肚子,他一时心情不错,慢悠悠道:“等下我画画的时候,你换件衣服,就穿我上次从巴黎给你买回来的那件衬衫。”
他这话说得很随意,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他画画时,闻星会有不在身边陪同的可能。
“我今天恐怕没法陪你。”闻星握着刀叉的手一顿,没有看向沈流云,“乐团有排练,我得过去。”
沈流云的脸色顷刻间沉了下来,但他声线尚且平稳,语气也足够温和:“我答应你今天会画画,你不准备陪我吗?”
“抱歉,真的不行。”闻星没了胃口,干脆将刀叉放下,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闻星转过头看向沈流云,面色沉静,耐心跟沈流云解释原因:“这个月你答应过我三次会画画,每一次我都跟乐团请了假,在家里陪你。但是你这三次都没有画,今天我已经请不到假了,再请下去我恐怕会被乐团开除。”
或者说,不是恐怕,是一定。若不是乐团的魏团长向来欣赏他,只怕是第三次请假的时候他就该被开除了。
团内规定,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乐团成员每个月至多请两次假。
那就让他开除。
这句话只在沈流云的心里冒出来,到底没有说出口。更早以前沈流云就提过让闻星退出乐团,但闻星没同意,他便也不再提。
强人所难毕竟不是他沈流云的风格。
“可我今天真的会画。”沈流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跟那句“狼来了”没什么分别,因为说得次数太多,已经不再具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不过闻星面上没有显露出一丝怀疑,似乎对他充满信赖:“好,我相信你,等我从乐团回来你可以将画给我看。”
然而沈流云想要的并非闻星的信任,他想要闻星留下。
确认了闻星今日一定会出门后,他亡羊补牢般急切地用目光将闻星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得体的痕迹——昨夜他没有在任何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唯一的一处痕迹应该是在闻星的腿根,此刻被裤子全遮住了,半点也瞧不见。
在他的注视下,闻星低头喝了口牛奶,光洁修长的脖颈好似一件釉色上称的瓷瓶。
昨晚应该掐脖子的。
沈流云有些后悔。
他应该在闻星身上不那么容易遮掩的地方留下痕迹,好让他现在一眼就能瞥见,而非是如今这般眼睛都快盯出火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闻星,留下来陪我吧,我想你陪着我画画。”权衡再三,沈流云选择示弱,再度央求闻星留下。
很突兀的,闻星问了一个问题:“沈流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画不出来了吗?”
“怎么会?”沈流云不假思索地反驳,而后与闻星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眸相对,微微怔住。总觉得那一瞬间里,他好像被闻星看穿了。
好在闻星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只是神色如常地笑笑:“不是这样就好。”该死。
沈流云神经质地用拇指指甲抠了一下食指指节,力道很重,但他没有察觉到疼痛。
发泄一样,他将餐桌上那盘他至今没有动过,已经有些氧化的苹果推到了闻星的面前,冷冷道:“把这个吃完再走。”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工作间。
工作间的门被他啪地甩上,跟个响亮的巴掌似的,有意扇给门外的人听。
随着这声门响,闻星脸上原本就零星的笑意消失殆尽,静坐了一会儿,才用叉子一块接一块吃掉了眼前那盘苹果。
尽管有所氧化,但苹果的口感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依旧香甜多汁。
可惜就是有人不喜欢。
吃完所有食物以及收拾好餐具后,闻星总算出门,打车去往剧院。
到达剧院的时候,正好是九点,将将踩着排练开始的时间。
他进去时,乐团里的人基本都已经到齐,大家都在低头调试乐器,剧院里回荡着稀稀拉拉的乐声。
施羽第一个注意到他,冲他招了招手:“闻星,你来了啊。”
闻星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些歉意:“抱歉,师哥,我来迟了。”
施羽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笑着说:“哪迟了,这不正好吗?好了,快去准备吧,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
闻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跑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闻星落了座,先深吸一口气,才将琴盖打开。他缓缓把手指搭在熟悉的黑白琴键上,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练习很快开始,流畅悦耳的音乐从他指尖下倾泻而出。
尽管有段日子没有练习,但他的技法并未生疏,牢记每处的轻缓急重,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其他乐手的演奏。
一天的练习结束后,闻星整个人好似活了过来一样。面上乍一看与平素冷淡无异,细看却能发现眉宇间洋溢着一圈愉悦的光晕,明显心情不错。
施羽见他这般模样,失笑:“别人练完都是一脸疲惫,倒是你,每次越练越精神,跟个音痴一样。”
闻星被他说得有些臊,局促地抿了抿唇:“师哥,你别取笑我了。”
施羽同他都是华音学院出来的,不过施羽高他好几届,音乐上的造诣也高过他,才二十八岁就已经是乐团里的第一小提琴手,也是乐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首席。
闻星叫他师哥,倒是有些攀高了。
但施羽是真的欣赏自己这位师弟,几日未见,不由关切地问他:“前些天我听团长说,你是生病了才没来训练,现在身体好些了么?”
闻星当然不是真病了,而是魏团长出于好心给他找的借口。他心中有几分羞愧,垂了垂头,“好多了,小病,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施羽放下心来,同闻星一起往剧院外走,顺口问他,“你今天是怎么来的,开车了吗?”
“没,打车来的。”闻星跟在施羽身侧。
施羽随即热心地道:“那干脆坐我车走吧,我送你。”
“好,谢谢师哥。”闻星本也想着早些回去,不用等车更好,欣然应下。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在离家还有八百米的时候,车彻底堵住了,进退不得。
闻星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沈流云发来的消息。
[:还不回来?]闻星握着手机的手一紧,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门把手,“师哥,要不你就在这放我下去吧。剩下没多远了,我走回去就行。”
施羽偏过头来,看见闻星明显紧张的神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闻星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急事的话就再等一等吧,不会堵很久的,最多再有七八分钟。”施羽常开车,对堵车所需的时间很有经验。
八百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到底是开车过去更快。闻星没再坚持,低头回了沈流云一句:快到了。
事实确如施羽所说,八分钟后,车子开进了流苏巷,在那整条巷子里唯一的建筑物前停下。
“师哥,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改天请你吃饭。”闻星解开安全带,对施羽再次道谢。
施羽嫌他太客气了些,摆摆手说不用,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见他走进了那栋白色的小洋房,才目光微暗地驱车离开。
施羽当然知道那栋白色的小洋房在谁名下,沈流云行事高调,他与闻星的恋情在圈内并非秘密。
画家和钢琴家,天作之合。
可事实又真的如此吗?
闻星推开家门,室内昏暗,没有开灯。
他有些奇怪,难不成沈流云还在工作间画画?
思及此,闻星没有贸然将灯打开,生怕惊扰到沈流云作画,安安静静地换好了鞋。
正当他离开玄关准备往客厅走时,身侧突然横出来一股力量,犹如暗藏在黑暗环境里的恶鬼,将他整个人拎了过去,后背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墙壁上。
还没来得及呼痛,灼热的吻就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闻星急促地喘息着,大脑因面前的突发事件有些发懵,耳畔突然响起沈流云冰冷的话语。
“把衣服脱了。”
闻星身上所有的热意尽数退却,浑身血液都好似被这句话冻住了一样,没由来地觉得冷。
他垂着眼,声音很轻地说:“我不要。”
“呵。”沈流云没想过闻星会拒绝,原本就烧得旺的怒火一时间燃得更高了,讽刺地吐字,“那你准备脱给谁看,施羽吗?”
“啪。”
很清脆的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响彻。
闻星给了沈流云一耳光。
第0003章 冰橘子
昏暗的室内异常寂静,闻星独自坐在地面上。
十一月的大理石瓷砖地板异常冰冷,冻得他身体忍不住一缩。
家中五百多块地砖都由沈流云亲自切割,每块纹理皆不同,拼凑在一起,连成几条纵横交错的灰色河流,而闻星现在手掌撑着的这块,恰好是沈流云最不满意的一块。
这块地砖左上角有个灰色的小点,似乎是出厂的时候由于工人的失误,造成了这么一个美中不足的灰点。闻星却意外地喜欢,觉得那颗灰色的小点远远看去,像是一颗浑浊的眼泪,饱含伤痛,滚滚而落。
闻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可能人越是情绪低落,就越是容易想起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离沈流云摔门而出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具体是多久闻星也不清楚,只知道自那声门响过后,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便再也撑不住地瘫软下来,跌坐在地,就这么坐到了现在。
给了沈流云那一耳光才没多久,闻星就后悔了。
明知道沈流云已经多日画不出来画,心情焦躁,却还要在这个时候跟他发生争吵,实属不应该。等等,画画。
沈流云今天画画了吗?
闻星想到这,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工作间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渐渐走近了,闻星在工作间的门口站定。
眼前这扇紧闭的黑色大门这样看着,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上去危险可怖,仿佛只要多看上几眼,人就会被吸进去,继而坠入万丈深渊。
那个困扰闻星有段时日的答案就藏在这扇门的背后,只要他推开,就可以知晓那个答案。
他的手慢慢握上了门把手,顺时针拧开,没能拧动。
沈流云上了锁。
沈流云没有离开太久,仅仅是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就很快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