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好奇,闻星第一次见这东西,就问过它的来历。
沈流云回答得很随意,“有回去荔波写生,闲逛的时候看到几个小孩在卖,就顺手买了回来。”
是几个聋哑小孩,摊位上所有编织品都是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边上立了个硬纸板,歪歪扭扭地写着价格。
见沈流云要买东西,有个大人走过来跟他交谈。在与那个大人交谈的过程中,沈流云了解到当地有一所聋哑小学,这些孩子都是那所学校的学生,大人是他们的老师。
沈流云挑了几个方便带走的小筐,却随手付了远超实际价格的金额。那个数字买下当日摊位上的所有编织品也绰绰有余。
从荔波回来后,沈流云将那位老师留的联系方式和学校名字转给了关泓奕,工作室每年的流水上便多出了一笔支出。
这些年,时不时还会有快递寄到工作室,里面是一个个精美的竹编制品。
这样的事情在沈流云的人生里不胜枚举,但都很少提及,好似习惯做任何事都不显山露水。
而此刻,小竹篮里静静躺着一支没开封的祛疤膏。
闻星之前对沈流云的所有猜忌忽然都变得无力,化成另一种情绪在心底沉默塌陷。
门被人从外推开,沈流云走进来,叫他:“下楼吃饭了。”
闻星深吸一口气,应了声好。
周六卓钰彦休息,闻星出门与他见了一面。
他们约在一家烤肉店,闻星负责烤肉,卓钰彦负责吃。
闻星用夹子翻动着烤盘里的食物,仔细注意着熟度,以防烤过了头。对面的卓钰彦埋头吃下两片秘制麻辣牛肉,抬起头时眼里竟然能看到水光,“太好吃了!”
闻星习惯了他这模样,淡笑着摇摇头,问他:“虾滑要吗?”
卓钰彦狂点头。
闻星用筷子将一盘虾滑分成小块,再一个个放到烤盘上。
将闻星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在眼里,卓钰彦突然叹了一口气。
闻星诧异地看他:“怎么了?”
卓钰彦的目光有些幽怨,“一想到你在家也是这么伺候沈流云的,我心里就不太舒服。”
闻星的动作一顿,心想这才哪到哪,但到底没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卓钰彦反倒更操心,筷子都停了下来,“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们吵架了?”
“没吵架。”闻星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指上溅到的油,眉眼低垂,莫名让卓钰彦品出一丝难过,“但确实出了点问题。”
闻星掐头去尾,只将有关陶希文的事告诉了卓钰彦。
“就是那个被叫‘小水蜜桃’的模特?”卓钰彦记不住人名,花名倒是有点印象,“他现在人在哪?”
“法国。”闻星回答。
“那沈流云这几年去过法国吗?次数多吗?”卓钰彦明显没有闻星想得那么简单,什么没换掉的保姆,同品牌的手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不轨行为。
闻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卓钰彦的意思,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想为沈流云辩解,“去过,次数不多,一般都是有活动才会过去,而且我觉得沈流云应该不会……”
“停!”卓钰彦严肃地看着闻星,语气有些凶,“你少维护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维护他?闻星闭了嘴。
卓钰彦愤愤地往嘴里扒了两口炒饭,突然抬头说:“闻星,沈流云他真的爱你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有几分茫然,而后慢慢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来,“我也不知道。”
卓钰彦想说些什么,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亮,是某个群聊中发了一条艾特全体的消息。他原本只是随意扫了下,但由于那条消息与方才提到过的一人有关,动作猛地停住。
卓钰彦以最快的速度解锁手机,将那条消息又确认了一遍,面色慢慢变得难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闻星察觉到了不对。
卓钰彦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选择坦白,把手机直接递给了闻星,“你自己看吧。”
发消息的那人闻星没见过面,但有所耳闻,知道跟沈流云关系不错。
那则消息的内容是招聘人体模特,对形象倒是没有太高要求,只不过注明了有一定的尺度要求。通俗一点说,就是招聘裸.模。
闻星看东西一目十行,第一遍没意识到不对劲,疑惑卓钰彦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又看了一遍才注意到招聘模特的是沈流云的工作室。
有那么一瞬间,闻星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转不动了。
烤盘上的肉已经烤糊了,卓钰彦把那些肉都放到了盘子里,没有再烤肉。滋滋的声响退去,两人之间就这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要说闻星思想古板,也不至于。他从前去华美找卓钰彦时也遇见过他们画人体,模特用的最多的是老头老太太。年轻人也有,但闻星没遇见过,只从卓钰彦口中知道一些。
历史上有名的画家亦有不少裸体作品,其中不乏名作。闻星对这方面的艺术向来保持着一种理解尊重的心态,也愿意去欣赏那些作品。
不过可能是因为那些东西以前都离他太远了,如今放在了沈流云身上,他发现他有些难以接受。
闻星开口的声音微哑:“这算是,艺术创作吗?”
“他没跟你说?”即便在看到闻星的反应时,卓钰彦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嗯。”闻星想到在家里确实有听到沈流云给关泓奕打电话,他当时并未多想,也不会想到竟是在商量这样的事情。
卓钰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平时牙尖嘴利惯了,头回碰到这样的事,替闻星委屈,也替闻星生气。
在他看来,沈流云的这种做法仅仅用艺术创作来解释实在过于勉强,瞒着自己的恋人去这样做无异于一种背叛。
“我想过去看看。”闻星方才留意了一下,模特的面试地址就在沈流云的工作室。
卓钰彦见他起身,连忙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闻星冲他摇摇头,笑意勉强,“我自己可以。”
从他的话中,卓钰彦竟听出了几分恳求,也明白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
卓钰彦的动作停住,心里不受控地发酸,握了握闻星的手,叮嘱道:“那要是有什么情况,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闻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烤肉店离沈流云的工作室不远,路上难得没堵车,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太快了。
以至于闻星下车时都还有些微的恍惚,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心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
来的路上,闻星胡乱想了很多,一会儿想起陶希文,一会儿又想起在KTV门口表白失败的那个模特,太多人名从他脑海中一一筛过,想得头痛欲裂。
还没等闻星走进去,工作室的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许多人鱼贯而出,有男有女,大多身材优越,显然就是来面试的模特。
兴许是见闻星的外形条件不错,有人以为他也是来面试的,主动跟他搭话:“你也是来面试的吗?不用去了,今天面试取消了。不过这家工作室人还挺好的,你可以进去找那个负责人,会给你报销来回的路费。”面试取消了?
闻星抓住那人,有些着急地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取消吗?”
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还嘟囔了一句“沈流云也没来”,闻星的手随之一松。
来都来了,闻星思虑再三,还是选择走了进去。
关泓奕就站在走廊上,看神情似乎有些焦头烂额,和那天守在小洋房门口时的样子无异。
关泓奕看到他,愣了愣,“闻星,你怎么过来了?”
“来找沈流云,他不在吗?”闻星没有说实情。
关泓奕叹了口气,“他不在这,可能在家,或者在连霂的酒吧。本来今天按他要求搞了个面试,不知道他搞什么,临时又说取消了。”
闻星沉默片刻后,礼貌地与关泓奕告别,并让他不必将此事告知沈流云。
没有人能搞懂沈流云究竟在想什么,关泓奕不能,闻星也不能。
从一开始,沈流云就是这副样子,高深莫测、捉摸不定,闻星这些年用心琢磨,也只窥见极少的一部分。
闻星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感情里他自觉问心无愧,倾尽全力,但依然还是收获甚微。
他在工作室的门口蹲下,内心茫然,不知自己该去何处。
街边的咖啡厅忽然飘出来零星的音乐声,是首老歌。
他听见莫文蔚用微哑的声音低低唱着: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歌词听得闻星怔了怔。
正正戳中,他不由得在心底沉沉叹了一口气。要放弃吗?
不知为何,闻星想起那支默默放在竹篮里的祛疤膏。
他小腿上的伤口早就不再流血,愈合得很快,看上去日后也不会留下痕迹。
纵然沈流云对他有着诸多隐瞒和欺骗,但这些年里的关心也是真实存在的,问都不问就一棒子打死未免太过草率。
闻星站起身,准备打车回去。
他一面在心底唾弃自己,一面又忍不住继续对沈流云心存侥幸。
第0021章 沼泽地
闻星的音感和节奏都称不上好,幼时最畏惧乐理课的听音练耳,每次上乐理课都如临大敌。
唯一的优势是记忆力不错,记谱很快,一支曲弹上两三遍便能将谱子记个七七八八。
此刻,他的手掌已然握着金属把手良久,将原本冰凉的把手都捂热了,也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这感觉像是这页乐谱的旋律他已然记熟,手指却始终捏着纸张一角,迟迟不往下翻。
为何要对未知的乐章心生退意?
闻星也读不懂自己的胆怯。
门缓缓朝里敞开,橘黄的夕阳从窗外洒进来,整间屋子一半灿烂,一半灰暗,沈流云就缩在灰暗的那一半中。
本该用来装颜料的盒子塞满烟头,每个小格子都被填满,数量整整齐齐,连摆放角度都如出一辙,近乎诡异的规整。
屋子里弥漫的浓郁烟味与盒子里触目惊心的烟头数量,无一不令闻星皱眉。
沈流云从前也抽烟,但很少会像现在这般抽得凶,几乎没有过。闻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这么重的烟瘾,亦不知道他像这样背着自己疯狂抽烟的次数有过多少回。
如今看来,他们过去这些日子里,日日夜夜同居一室、同床共枕,身体无比贴近,心却始终相隔万里。多可笑。
可闻星还是一步步朝沈流云走近,越过光的分界线,迈入灰暗的那一半,在沈流云的身前缓缓蹲下,去握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轻声问:“怎么抽这么多烟?”
沈流云的手指不自觉抖了下,被快要烧到指尖的香烟烫到,没什么表情地将只剩一截的烟随手碾灭。这才低头与闻星对视,神情有几分茫然,但更多的是小孩做错事被抓包时的无所适从。
迷茫颓丧、慌张无措,闻星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流云。他印象中的沈流云大多数时候都潇洒恣意、意气风发,不像现在。
那股在来时汇聚起的气焰骤然散去,闻星再一次对沈流云感到很没办法。
他不知道造成沈流云变成如今这样的众多原因里,是不是也包括他自己,但他的初衷本不是带给沈流云压力。
“还是……画不出来吗?”闻星声音艰涩。
沈流云没有避开闻星的眼神,却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