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云用被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抠着手指,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以前学美术的时候,他听说过有人会因为想画出更好的作品而去吃颜料。
彼时,他对此感到困惑,难不成吃了颜料就能够看见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当他神志不清时却忍不住想,蜡笔和颜料相似,或许也能有同样的效用?
不过,奇妙的世界他并未看到,倒是因为洗胃产生了一种自己现在好像一张嘴就会吐出泡泡的错觉。
梁乐天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只好又换了个问题:“叔叔,你是为什么生病了?你也被逼着吃不喜欢的东西了吗?”
沈流云的目光飘向窗外,语速很慢地回答:“你知道有一种叫做伊苏斯的昆虫吗?伊苏斯的体内有一种齿轮结构,这种齿轮结构能够帮助它完成弹跳。”
他顿了顿,神情似乎有些疲惫,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总觉得人的身体里或许也有这样的齿轮,那种齿轮影响着人的思维和行动……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体里的齿轮好像坏掉了。”
“伊苏斯?那是什么?”Lars面露疑惑。
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下,闻星回了Lars一个浅淡的笑,“是一种昆虫。抱歉,好像说了很奇怪的话。”
Lars摆摆手:“不用说抱歉啦,只是很少听你说音乐以外的东西。伊苏斯这种昆虫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闻星小的时候因为看了《昆虫记》,对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偶然得知了伊苏斯这种特别的昆虫以后,便常常会将自己比作伊苏斯。
有一回,家里的琴声停下没多久,他便得到沈流云一句关切的询问:“怎么不弹了?”
他的声音很闷,语气像在耍赖:“因为我现在是伊苏斯,我的齿轮转不动了。”
沈流云被他这句话逗笑,随后踱步过来,轻柔地帮他按摩因使用过度而酸疼的手腕。
闻星垂着眼,向Lars简单地讲了讲伊苏斯这种昆虫。
听完闻星的解释,Lars给出评价:“很有趣。”
“是吧,我也觉得很有趣。”闻星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德国的啤酒偏苦,喝得他直皱眉。
Lars笑着拦了一下,“实在喝不习惯就不要喝了,不用因为我请客就一定要喝完啦。”
Lars比闻星年轻几岁,性格很好,说话并不让人讨厌,已经成为闻星来柏林以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闻星在他的劝说下,只好放下了酒杯。
Lars适时地向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指了指他眼下明显的青黑,“感觉你最近睡眠好像不太好,推荐给你一个医生,或许他能让你的齿轮好起来。”
闻星向Lars道谢,收下了那张名片。
他的睡眠确实越来越差,已经差到开始影响他白日的练琴。
即便他很努力地想要集中精力,也依然经常会感到困乏和疲惫。到了夜晚,精神又会亢奋得难以入眠,如此反复。
他甚至想过重新将Winter下回来,却遗憾地发现这款单机音游已经在前不久下架了。
很多事情好像一旦过了特殊的节点,就变得无可挽回。
Cloud的翅膀已经完全养好了。
闻星在家的时候索性不再将它关在笼子里,放任Cloud在房子里飞来飞去。
如果身体里的齿轮,也能够像Cloud的翅膀一样,靠药物就可以获得好转,那么生活想必也会变得轻松许多。
可惜生活总是举步维艰,仅仅一场秋雨便能轻易将人围困。
第53章 53·红玫瑰
沈流云住的这间房宽敞、透亮,据说是整个疗养院采光和视野都最好的一间,也不清楚关泓奕究竟给疗养院付了多少钱。
不出门的时候,沈流云经常会站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目光最常落在远处的绿荫。看得久了,不难发现有片人造湖藏匿其中。
这片人造湖的设计者没有用拱桥或是假山来为其装点,就只有一汪映着树影的湖水,空荡而干净。
每当清晨的阳光洒下,湖面便会浮起一层粼粼波光,像一只储存了许多星星的大口袋。
因为这样的联想,他看那片湖的时间总是格外的久。
不过,看得久了,沈流云的心里也难免会产生疑惑:住在疗养院里的大多是心理有问题的病人,修这么一片湖难道不怕有人跳湖吗?
护工听到他的这个问题,给他解了惑:“因为那是假的。”假的?
沈流云怔了怔,往那片湖望去,湖水澄澈闪烁,太过逼真。
因而他不能完全相信护工的话,非要亲自去看一看。
等他走到了那湖边,很快便知晓了护工所说的确实是真的。
那湖底赫然是一块LED屏,他在远处所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只是早就预设好的影像画面。
这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深层的含义也不难领会。
沈流云由此想到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则短文。
那则短文讲了一个身染重病之人,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正在落叶的树,心如死灰地想:等到最后一片树叶落下他就会随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可那最后一片树叶却直到秋天结束、冬去春来都仍然在树梢上,未曾落地,患者的身体也因此奇迹般地好起来。
等到出院那天,他走近了去看那片树叶,才发现那是一片由人画好了挂在树梢的假树叶。
善意的谎言,人为的希望。
有位穿了短衫的中年男人从沈流云身旁经过,身上背了个竹筐,看样子是准备去山上。
中年男人一见到沈流云的反应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笑起来:“被骗了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被这个湖骗过。”
听对方的口吻似乎很了解疗养院,也在这里住了很久。是病人?还是护工?
沈流云怀着疑惑仔细打量了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不怎么像病人。
起码对方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看不出被病痛缠身的迹象,跟他显然截然不同。
没等沈流云发问,中年男人就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个诗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三年了。”诗人?
沈流云一边点头,一边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结论。
好吧,看来是病友。
沈流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内心想法,只是礼貌而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你现在是要去山上吗?”
“是啊,我要去山上捡一些树叶。”这位诗人如此回答。
很神奇的活动,像小学生春游。
沈流云兴趣缺缺,本想就此别过,奈何诗人倾诉欲很旺盛,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自己捡树叶是为了拿回来做成手工纸,再在那些手工纸上写下自己的诗。
诗人为自己别出心裁的想法感到满意,并笃定自己的这本诗集一经问世就会相当畅销。
这些奇怪幼稚、天马行空的想法,在外面的世界里少见而不被理解,在疗养院里却普遍且被包容。
沈流云没有给他泼冷水,并且改了主意,陪他一起上山捡树叶。
秋季已然过半,山上遍地皆是干枯的落叶,让他们此行收获颇丰。
由于一大半的树叶都是沈流云帮忙捡的,诗人颇为感激,决定传授对方自己造纸的方法。
“你会需要的。我们生活在这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总要学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不是吗?”诗人说得有理有据,令沈流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制作手工纸需要的材料除了树叶,还有废纸。
废纸这东西沈流云不缺,抽屉里恰好有一堆。
他将那堆废纸片拿出来,放进诗人准备的木钵里,捡来的落叶则放在另一个木钵里。
他们一人拿了一个木棒,分别捶打废纸和落叶。
这一步本可以用现代科技产物来代替,比如破壁机,但奈何这东西包含一定的危险性,疗养院里并没有,所以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坦白而言,沈流云并不讨厌这个过程。
他喜欢这样简单重复的事情,能够让他暂时忘却很多,不需要思考,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好简单,真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这么简单。
沈流云住进疗养院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共给闻星写了四十七封信。
那些信写完之后被他全部撕毁,碎纸片则放进抽屉里藏起来。
信的“尸体”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木钵里,经过反复的捶打变为纸浆,像一种不忍面对自我的毁尸灭迹。
他从混乱的记忆中,勉强拼凑出与闻星上次会面的经过。
他们不欢而散,痛彻心扉的惨烈,比起平安夜的分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很糟糕,意味着他如今的一言一行对闻星来说都是负担。
他试图想出一些改善的方法,但目前毫无进展。
手工纸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晾晒一天一夜后,沈流云与诗人一起去验收成果。
做好的手工纸有许多稀碎的枯叶分布在上面,还有许多残缺的字,少了偏旁或是少了笔画,像是把一条盛满枯叶的墨色河流搅乱,任谁都难以再看出原貌。
诗人对此尤为满意,将其视作储存秋天的方式,诗兴大发地拿起笔在那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沈流云被他感染,也拿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诗人作完诗,想要念给边上的同伴听,偏头却先被纸上的外文诗吸引。
语言很陌生,内容看不懂,但诗人依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很惊喜地看向沈流云:“欸?你也喜欢作诗吗?”
沈流云摇摇头,既不解释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也不说为什么写这个,只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诗人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自己准备用这些手工纸出诗集的绝妙想法被窃取,不悦地皱起眉:“你可不能抢我的生意。”
沈流云对他摇头:“我不出诗集,只是想送人。”
诗人立即多云转晴,赞许地点头:“送人很好啊,他一定会觉得你很用心。”很用心吗?
如果会那样想的话,再好不过。
正当沈流云苦恼究竟怎么能把东西送出去时,梁乐天来跟他告别了。
“叔叔,我要走了。”梁乐天背着一个小书包,一板一眼地说着道别的话,“妈妈要带我出国了,我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沈流云冲他笑了下,也为他高兴,“这很好,你去哪个国家?说不定我以后可以去看你。”
梁乐天眨眨眼,“真的吗?妈妈说带我去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