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船员安装炸弹的可能,齐沅仔细观察了大副和船长,和乘客们一样,他们手中还握着红酒杯,脸色却隐隐有些惨白,并没有比乘客们好到哪里去。
场上有人尖叫着“他回来了!”,齐沅注视着陷入不安的众人,没有走上前去揭开这个恶作剧——船底的炸药就像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贸然行动引发爆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是在宴会开始前,他们就彼此确认过的事情。在敌人隐匿在迷雾中时,按兵不动获取更多的信息会是最好的选择。
船长孔国明放下酒杯走到台前,他握着话筒环视在场的众人,开口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可以先行回到房间休息,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查清……”
血字在他说话的同时缓缓消失了。
“查什么!是他,一定是他……”王东的声音嘶哑颤抖,双手抱头几乎目眦欲裂:“他还魂了!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大副曾安皱着眉把他揽住,抬手招呼站在角落的齐沅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杨柳,霍光反应很快,已经引着周必横和李颜夫妇走到宴会厅的门口,站在宴会厅另一角的陆准被他的女同事拉去餐台前收拾东西,谢临也返回了负一层。
没有了齐沅站出来解释血字是如何出现又消失的手法,这场被理解为“还魂”的恶作剧就这么在一片人心惶惶的氛围中告一段落了。
“我就知道是他会回来……我错了,当年我们都错了。”
齐沅把杨柳送往二层的210客房时,她一直在重复类似的话语,整个人失魂落魄般听不见齐沅的任何问话,进了房间就立刻把门反锁上了。
“当年我们都错了。”
齐沅想着杨柳不断重复的话,垂眸陷入沉思。
根据刚才众人对于王东口中“他还魂了”的反应,他能够确认在场的乘客对于“他”的身份都有认知,现在杨柳又说了这样一句话,情况就逐渐清晰了。
这艘船上的这些乘客并不是在银月号上第一次见面,在几年前应该就互相认识,并且在某个场合聚集过,当时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并且有人在这起事件中丢失了性命——不然也不会用还魂这个词来形容那行血字。
从现在的状态看来,宴会厅里的恶作剧显然是成功的。策划了这场恶作剧的人一定也知道这段往事,不然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进行恐吓。
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让船沉没,直接引爆炸弹就行,而这一次齐沅他们没有揭穿恶作剧,炸弹就平安无事,恰恰证明了恶作剧的主谋正在进行一场有预谋,有目的的恐吓,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为了让这里的人命丧粉海。
当年这艘银月号上还发生了些什么,最后的沉船是因为恶作剧的主使者没有达到目的而引爆炸弹导致的吗?
现在乘客们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齐沅没有继续在客房区域逗留,转而返回宴会厅。
怪事一出,乘客们自然是没有心情再享用美食的。丰盛的,没怎么被动过的菜肴们都被陆准和同事配合厨师陶磊一起收拾完毕,他看到齐沅回来,冲他得意一笑,扬起下巴指了指被放回餐车的各类餐盘,又晃了晃手上的袋子,里面是几份餐盒的轮廓。
想不到陆准在这方面还挺细心。
齐沅冲他笑笑,手在胃腹上轻按,自己早餐之后又忙活了小半天确实也饿了,胃都有点隐隐作痛,陆准打包好的饭菜对于如今的他来说确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除了女记者和她身边的宋以辞还在门口站着,其余乘客都已经回到客房,船长和大副也不见了踪影,十几分钟前还站满了人的宴会厅显得空荡荡的。
“那我去取材了,赵姐。”宋以辞拿着摄像机朝女记者说道。
“拜托你了,小宋。你和那群小水手年纪相仿,肯定能打成一片。”赵梓桐往他怀里塞了一个薄薄的本子和一支笔,“多拍,多问,多记录,添油加醋也没问题,这船上闹鬼了是好事,等下船了第一时间把稿子发出去肯定能火。”
宋以辞点点头,往齐沅和陆准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对话的功夫,陶磊和女服务员也离开了会场,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
“终于等来和你小子说话了。”陆准捶了一下宋以辞的肩膀。
“没办法,之前实在走不开。”宋以辞朝他温和地微笑,又朝齐沅扬了扬手里的摄像机。
“我都按你说的拍下来了,不过当时实在太黑,赵姐还拽了我一下,我不太确定是否拍到了你想要的画面。”
在宴会开始前,齐沅说的“守株待兔”很简单——他在让陆准递给宋以辞的小纸条里写明,拜托他在停电时用具有红外线拍摄功能的摄像机把场上的景象记录下来,以便用作之后反复观看分析。
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直接从中找出趁乱用特殊液体往镜子上写字的人。
“没事,先看看再说,辛苦你了。”齐沅朝他点点头,手在胃上抵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瞄向陆准手里的餐盒。
“怎么说,边吃边聊?”陆准扬起浓眉。
“嗯,我们去隔壁休息室吧。”齐沅垂眸,点开虚拟屏给谢临随手发了一条消息,问问他要不要一起上来吃饭,顺便讨论一下之后的对策。
虚拟屏上的四个英文大写字母还是很显眼的,宋以辞只是随意一瞥,正好看到谢临几乎秒回了齐沅的消息,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睁大,诧异的情绪自他脸上一闪而过。
五分钟后,四名身处同一个魇境的青年净魂师终于在入魇后将近24小时内在同一张桌前聚首。
可能是谢临在整个净魂师届的威名太盛,傲气如陆准在他到场后竟然都收敛了身上张扬的气息,只是默默吃饭,显得格外安静。
高冷的谢大佬本来就不喜欢和别人交谈,甚至他的到来都另陆准和宋以辞感到诧异——不过他自始至终只是淡漠地垂着薄薄的眼皮,甚至连餐盒里的饭菜都没动几筷子,让人不禁疑惑他特地跑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四个人里两个人都是闭麦状态,因此边享用陶大厨手艺边看视频并交流的只有齐沅和宋以辞两人。
宋以辞带的是个小相机,夜视镜头不算太好使,视频的整体画面有些模糊,声音很嘈杂,最初的一分钟画面在不停地晃动,有一道女声冲着镜头喊道“小宋,开夜视”,随后是宋以辞的一声“嗯”,然后镜头逐渐趋于平稳固定,能够看清场上因为黑暗停在原地的众人。
在跳闸后,宴会厅里的众人位置几乎没有变过。
宋以辞的拍摄角度虽然很遗憾的没有拍到镜子,但在红外线拍摄的青白画面里,这10人都陆陆续续出现了,甚至还拍到了分开站在两个角落的齐沅和陆准。
在齐沅的记忆里,除了他们几个净魂师,场上一共有10人,他一一确认,发现这10人确实都有出镜:
船长孔国明和大副曾安站在一起耳语,海员霍光一脸茫然撞到了餐桌,服务员韩灵儿把他扶住,厨师陶磊停下了正在切烤鸡的动作,航海协会会长周必横紧搂夫人李颜,探险家王东慌张地四处乱看,小说家杨柳站在原地没动,记者赵梓桐在宋以辞身边催促他赶快拍照。
众人在黑暗中度过了将近五分钟,最后一分钟的镜头又有些晃,但还是可以看清场上的众人都并没有离开。
齐沅咬下一口香酥大排,被油炸过的金黄脆皮裹着鲜嫩多汁的猪肉在口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的神情却没有因为入口的美味而放松,反而变得格外严肃。
整整五分钟,从一片漆黑到恢复明亮,宴会厅里的所有人都被清晰拍在画面里。
“不应该……”齐沅曲起指节抵住下巴,陷入沉思。
谢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视线轻轻扫过齐沅紧锁的眉头,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任何人在中途离开,那镜子里的字迹要由谁来写下呢?
“会不会是在跳闸前就被写上去了?”陆准问道。
“那就没有特地让宴会厅暗下来的必要了。”齐沅摇了摇头,“那种液体比较容易挥发,如果事先写上去,控制不好时间的话,等到控制镜面温度让它显色的时候,字迹不会那么完整。”
难道真的和王东他们说的一样,血字是曾经死去的鬼魂回来写的?
不,不可能。
一定有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
“看来,我们是暂时得不出结论了。”宋以辞看到齐沅陷入沉思,微微一笑,合起摄像机,起身说道:“那我就先走了,后续有情报再联络吧。”
“等等。”齐沅忽然抬眸,浅褐色的桃花眼异常明亮,似乎有灼灼逼人的火光。
他终于注意到一个明明有些异常,却在刚才始终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能做到在镜子前神不知鬼不觉写下血字的,的确有一个人。
“还有什么事?”
齐沅紧盯宋以辞藏在镜片背后一贯显得柔和的眼睛,缓缓开口:“往镜子上写字的人……其实是你吧?”
第34章 粉红海(5)
“齐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准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知道。”齐沅轻轻放下筷子,声线清冷,也站起来平视陆准和宋以辞。
相比于几乎暴跳如雷的陆准,被齐沅指名为恶作剧“犯人”的宋以辞显得平和许多。
“为什么觉得是我?”他问。
“你还问为什么?这小子脑子出问题了吧!还能怀疑到同伴身上?”陆准气得脖子涨红了,伸手就要去抓齐沅水手服的衣领,“我看他是需要我来打两拳清醒一下!”
然而,他的手在即将碰到齐沅蓝色领巾时定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连呈抓握状的五指都僵在空中,动弹不得。
“坐下。”谢临深邃的双眸淬着冷刃般的蓝色流光,“听他说完。”
陆准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胳膊保持着被固定住的僵硬姿势,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他扭头,看向谢临的眼神中有一丝惊讶,但是畏惧居多,喉头间鼓动出几声低沉的呜咽,终于在后者垂下眼睛后放松了身体,瘫在椅子上一个劲喘气。
宋以辞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他们,白皙的手指在单片眼镜边缘轻按,嘴角依旧笑容淡淡。
“我们先前也数过,算上我和陆准,画面里一共拍到12人,和在场的众人能够一一对应,从头到尾都没离开镜头的这12人确实没有作案的可能。”
齐沅的视线落在宋以辞手边的摄像机上,声音清浅却坚定:“但我们都漏了第13个人。他就是场上唯一能够有机会作案的那个人,也就是拍下这段视频的宋以辞,只有你能做到。”
“你都说了宋以辞一直在拍视频,你是让他长出三头六臂去镜子前面写字吗?”陆准梗着脖子发问。
“不需要三头六臂。”齐沅摇头:“只需要利用我们的惯性思维——在拍视频的人一定举着摄像机,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太多表情,那双桃花眼却亮得出奇,谢临盯着他在灯光下轻微颤动的纤长眼睫,狭长的眼尾罕见地微弯。
“但是我们并没有真的看到这一幕。”齐沅说着,再次看向宋以辞:“在起初的两分钟剧烈晃动后,你的拍摄画面逐渐趋于平稳固定——可似乎有些过于稳了,不是吗?”
“就像是……摄像机被放在什么地方一直没有动一样。”
陆准粗重的喘息渐渐停止,他的记忆力并不差,这会儿也想起了刚才拍摄画面中段那阵异常平稳,甚至纹丝不动的镜头,也震惊地看向宋以辞。
“恢复照明前的一分钟,摄像机又出现了大幅抖动,应该是你写完血字回来拿起了摄像机,装作一直都举着它的样子。”齐沅说道,“而事实上,在画面平稳的几分钟里,所有赵梓桐对你发出的指令,你都没有应声——这一点你能够解释吗?”
“这……”陆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看向宋以辞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我俩当队友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背叛我?”
“抱歉。”宋以辞朝他微笑,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声音平稳如初,把陆准又气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单片眼镜,是夜视镜吧。”一直不出声的谢临忽然发话。
“没错。”宋以辞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整张脸低垂下去隐匿在阴影中,“一切都和你们想的一样。”
“血字的确是我写的。”宋以辞说着说着,温润的嗓音中忽然带上一丝轻松愉悦。
他扬起脸来环视三人,脸上并没有任何惊慌或者忏悔,反而溢着几近狡黠的笑意。
“不愧是传闻中第一次破魇就解决了魇主心魔的人,你确实厉害。”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齐沅身上。
能够脱离惯性思维去思考问题的人本就不多,何况还要狠下心来怀疑同为净魂师,给他们提供过情报,甚至压根不具有作案嫌疑的自己——能做到这两点的人,一定拥有一个异常理智的大脑。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狂妄……但是齐沅,我必须要说,从现在这一刻起,我彻底认同了你。”宋以辞狐狸眼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真诚,“在这个魇境里,我诚心希望与你合作。”
“你所拿到的这个角色还有隐情。”齐沅微微颔首,方才分析时透出的强横气势逐渐淡去,“出于你个人净魂师的立场,我想象不出你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如果你有意隐瞒,完全可以不进行这样完整的拍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相信,你只是在完成角色的行动轨迹而已,并不存在所谓的背叛——又或者说,刚才你所做的一切,是一种对我的试探,对吗?”
宋以辞看着他沉静精致的面容。
他发现,眼前的黑发青年身形单薄,淡薄的唇角总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看上去甚至有些病恹恹的,却是个能一针见血地看出问题关键的狠角色,完全能够作为破魇任务的主心骨。
也难怪高傲如谢临会愿意暂时摒弃自己雷厉风行的作风,陪在他身边。
他的能力值得谢临的耐心。
“完全被你说中了。”宋以辞看着齐沅敛了凌厉气势,甚至显出几分柔弱的琥珀色眼瞳,忽然有些失笑。
齐沅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让那个八大家族之首的谢家千年一遇的天才继承人,净魂师界的武力值巅峰安安分分在魇境里坐着有多难吧。
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他们会是一对很互补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