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贵安。”
枚兰对着画面里的人行了一礼,对方点点头, 经由加密通讯后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语气是平缓温和的。
“以后收到这样重要的情报, 直接用紧急内线通知我, 哪怕这边是半夜凌晨,也不要紧。”
“是。”枚兰恭敬应道,“在下以后一定严格执行。”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你们又收集到了什么新的情报?”
枚兰将汇总过来的信息逐一呈报, 画面里的人静静听着, 没有插嘴一句,等枚兰汇报完毕, 对方沉思片刻,开口道。
“他们不是被劫走的。”他说。
“多半是炸了房间,自己跑出来的,所以星河会不敢声张,只想着息事宁人。”
枚兰心里一惊,她尚未叙述自己在咖啡馆的经历,主人居然已经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画面里的人影问:“怎么了?”
“刚才汇报的信息,只是线人们传来的情报。”枚兰不敢隐瞒,如实陈述,“我这边,还有一份新的线索……”
她先从自己收到那封邀约信件说起,当她提到,对方在信里提到可以治好自己妹妹的绝症时,只听“哐当”一声,似是有瓷器跌落,摔了个粉碎。
枚兰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并不是屋内器具破损,而是来自对面的声音€€€€
画面中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豁然起身,他没有理会不慎碰落的茶盏,向前快走几步,像是突然意识到这只是全息通讯,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你去见了他?”男人不复先前的沉稳,声音罕见有几分急切。
“是。”
“有留下影像吗?”
“有的。”
“放出来。”对方几乎是在催促了,“我看看。”
枚兰赶紧取下自己的红宝石耳钉,里面装有微型摄像装置,录有在咖啡馆里见面的完整经过,她刚要放出录像,对面的人又改了主意。
“开启空间传送,我要看最清晰的版本。”
这间密室里有一个空间传送通道,是SS级的空间精神力者亲手构建的,可以远距离传输一些小体积的东西,只是空间通道每使用一次,都要消耗掉一枚高级晶核,这么昂贵的代价,除非是传送特别重要的物品和机密文件,枚兰他们平时根本不会启用。
眼下自己的主人明显对这次会面非常重视,只是场景重现的录像而已,都非要看第一手的资料,枚兰一边着手开启空间通道,一边暗暗思忖€€€€莫非殿下认识那名星族人,才一定要亲眼辨认一番?
通道很快开启,除了放入红宝石耳钉,枚兰将盛有五枚银针的玻璃瓶也一并放入。
设置好传送地点,提供能量的晶核如炭火般迅速燃尽,空间通道内的东西蓦然消失,于此同时,远在数万里之外某间书房的暗格内,悄无声息多了两样东西。
画面中的男人打开抽屉,从暗格里取出红宝石耳钉和玻璃小瓶。他先将那枚小瓶稳妥放好,然后立刻开启了耳钉内的投影录像。
隔着一道屏幕,枚兰看到下午见面时的情景,以全息画面的形式重新放映了出来。
虽然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从旁观者的视角二度审视,必然能挖掘出更多细节,枚兰正聚精会神地一同观看,在放映到画中人摘下墨镜的那一幕时,录像画面突然停住了。
咦?
枚兰起初以为是出了故障,见自家主人毫无反应,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殿下?”
没有回音。
枚兰何其敏锐,立刻意识到:停滞的画面并非源于故障,而是她的主人自己暂停的。
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久久注视着画面中乔装过的星族少年,目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漫长的沉默,漫长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通讯画面内才重新传来声音。
笑声。
很低很沉的笑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压着喉咙一点点泄出,像是受尽折磨的人在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既是如释重负,亦有感慨唏嘘。
他低低地笑着,笑着,千言万语,无可诉说,千头万绪,啼笑皆非,最后全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终于啊……”
他像是在向录像里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终于。”
****
下雨了。
此时正值黄昏,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天空布满阴云,不见丝缕落日霞光,淅淅沥沥的雨滴从阴沉天幕坠落下来,在透明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安寻坐在窗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摊在手心里的纸巾€€€€是枚兰写了地址交给他的那一张。
耳边传来脚步声,安寻下意识握拳藏住纸巾,抬头一看,是司良走了过来,坐到他的身边。
他们现在待在一个三无旅社的小房间里,十三港这边的偷渡客有很多,一些黑心旅社也愿意接这种生意,他们假扮成偷渡客的一员,无需身份登记就顺利入住了,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挨过这一晚是没问题的。
“飞源已经睡了,”司良装作没看到安寻藏起纸巾的那一幕,语气平常,“你不去休息下?”
“我还不累。”
“你的脸色可不是这么说的。”司良仔细看了看安寻的脸,“还在为下午见面的事烦恼?”
安寻和枚兰见面的事,司良和白飞源都知道,当时他们也在那间咖啡馆里,只不过坐在另一个角落,因为距离较远,他们并不知道安寻具体和对方谈了什么。
但三人再次汇合时,司良明显感觉到安寻有了心事,只是对方闭口不谈,他也不好直接去问。
后来他们在三无旅社的房间里安顿下来,白飞源因为太累,一沾床就睡了,他也小憩了片刻,睁眼后发现安寻仍心事重重,这下他可坐不住,觉得非问不可了。
“倒也不是烦恼……”安寻本想自我消化,可对上司良的眼神后,那股绷在胸口的气一下就散了,他放弃了自作主张,默默将手里的纸巾递给对方。
“你看吧。”
司良接过,快速扫了一眼。
“这个是?”
“安全屋的地点。”安寻低声道,“如果去这里,就不必再担惊受怕,至少在海夜城停留期间,我们的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
这是解他们燃眉之急的好消息,司良见安寻没有丝毫喜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你担心这是个诱饵?”他问,“里面有诈?”
安寻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他也不知道。
枚兰,不,应该说是方雪梅,是他上辈子在炽红帝国皇宫里结识的朋友,对方的妹妹方雪兰,是穆丽皇女身边的琴童。
安寻和穆丽皇女关系很好,闲谈之间,得知对方很爱护的一名琴童得了一种怪病,安寻身为闻名自由联邦的高级治愈师,对各类疑难杂症很有兴趣,立刻要求去看看。
在安寻的深入诊断和多次尝试后,他发现那名琴童的怪病只是在精神力觉醒时出现了问题,导致她的精神识海凝固成了一团死物,除非遇到可以调和化解这种死凝状态的精神力,否则病情持续发展下去,必死无疑。
幸运的是,安寻的精神力恰好就是极为罕见的“调和”€€€€他不仅可以模拟出所有类型的疗愈系精神力,还可以针对病情调整自己的精神力频率,从而达到调服患者精神力的效果。
虽然过程费了不少功夫,最后安寻还是成功治好了方雪兰,总算没有辜负穆丽皇女的期望。
安寻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方雪兰还有个姐姐,对方得知安寻治好了自己的妹妹,立刻赶来皇宫,并在穆弃陛下面前立下死誓,表示愿意成为安寻的忠仆死士,为其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安寻当时都惊了,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和穆弃串通好的,假意当自己的仆人,实则是当穆弃的眼线。不过后来相处得久了,安寻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方雪梅根本没什么企图,只是单纯想要报恩而已,她视自己的妹妹如生命,对治好妹妹的自己,全当救世主一般供着敬着,事事尽心尽力。安寻询问过对方的身世背景,得知方雪梅原本是炽红帝国情报机关的高级情报官,曾潜伏在海夜城内一间叫“红莲赌社”的地方,她并非穆弃的心腹,只是尽忠职守的高级打工人罢了,谁是当今陛下,她就听命于谁。
正因如此,这次重生,安寻才敢联系上她€€€€目前炽红帝国仍是老陛下掌权,穆弃只是个正在和太子斗法的四皇子,他就算手再长,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在此时插手帝国情报机关的事,更别提和长期潜伏在自由联邦的枚兰相识了。
安寻原本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只是今天下午和枚兰见完面,他突然又有了疑虑。
在未验证自己可以治疗方雪兰之前,就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安全屋的地址,这……这不像是枚兰的行事风格啊。
当然,也许可以解释成,对方怕验证完之前自己就出了意外,所以提前给予庇护,但以枚兰的行事作风,她更可能暗中派人跟着自己,在暗处留意自己的安全,因为双方目前还是谈判关系,谈判最讲究心理博弈,绝不能提前示好,这个道理还是对方教给自己的,怎么换成她自己上阵,就忘了呢?
安寻实在想不通,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胡思乱想间,他甚至连上辈子的事都开始怀疑€€€€
他怀疑上辈子枚兰来到自己身边,其实就是个局,对方故意把背景交代得那么彻底,连她效忠于谁,潜伏在哪里都说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让自己这辈子一到自由联邦,就会放心大胆地联系她……
思维越发天马行空,安寻赶紧刹车,暗骂了自己一声。
真是的,自己瞎想什么呢!
如果真有人故意布局,岂不是要连自己重生的事都算计到,才能让枚兰这个棋子发挥作用?
但自己的重生属于意外,是根本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哪怕是穆弃这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也不可能预料到这种违背常理的事。
安寻觉得再这么钻牛角尖,自己就要魔怔了,于是掐头去尾,把一些重点信息模糊掉,将自己的疑虑全都说给司良听了。
司良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安全屋是个陷阱,你觉得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他们会把我们交给别人?”
安寻一愣,摇了摇头:“这倒不会。”
“他们会囚禁我们,不让我们离开?”
“呃……好像也不至于。”
“那你还担心什么?”司良问,“她主动示好,也许的确另有所图,但既然是有所图,主动权就还在你手上。也许你担心她的立场不够客观,不是你所想的‘公平交易,钱货两清’,但眼下这个局面,本就浑水一潭,没有谁是绝对可靠的,各怀心思很正常。”
说到这里,司良微微一顿,淡漠的表情微有波动。
“别说她一个外人,就连你,不也有很多事情没和我们说吗?”
安寻心里一突,他去看司良的眼睛,发现对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不是不说。”安寻自知理亏,声音都小了很多,“只是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们。”
“我知道。”司良点点头,“所以我和飞源都没有问。”
安寻忍不住笑了:“那真是委屈飞源了,以他的性格,肯定憋坏了吧。”
“可不是么,忍得可辛苦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更多是在担心你。”笑过之后,司良停顿了一下,有点别扭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安寻压低了声音,“司良,你们再等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
“不告诉也无所谓,我……我们只是觉得,你背负的东西似乎太多了点。”司良叹了口气。
“老实讲,我最初以为你脱离星河会,只是一时赌气,没想到他们的做派如此不堪,你父亲对你的态度又是那样……我真没法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而且对谁都没说过。”
“不是我不说,”安寻摇摇头,“是我以前太蠢,分不清好人坏人,被当枪使还不自知,不过……”他抬起头,望着司良的眼睛,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