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方有记忆起,他就没有离开过床榻,思维和意识也是一阵昏沉一阵清醒,成年之后,他的思维和意识才渐渐稳定,而这样更加痛苦€€€€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说话都费劲,只能像植物人一样瘫在床上,但他的思维又是清醒和有觉知的,精神和□□的极端割裂,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和绝望,那种情景光是想想,安寻都觉得非常痛苦。
“你后来是怎么康复起来的?”安寻好奇地问。
以他的从业经历,如此严重的先天病症,后期居然能够痊愈,这都称得上是医学奇迹了,非常有借鉴学习的意义。
穆迁轻轻嚼着嘴里的饭菜,没有说话。
“呃……不方便说吗?”
穆迁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少年目光纯粹,满脸的求知欲,如此单纯天真,也如此的……一无所知。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自己凝视的目光让对方感觉到了压力,对面的人轻眨了一下鸦羽般的睫毛,神情有些讪讪。
“如果不想说的话……”
“不。”穆迁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康复,是和一个人有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细微而悠长的余音,像是在轻轻揭开过往岁月中某页不为人知的篇章。
“其实我对康复这件事,很早的时候就放弃了,我的母后很疼爱我,她找遍了天下名医,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我很清楚,像我这样的废人,是不可能再好起来的,比起一天天熬日子的苟活,我恨不得自己早点去死,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母亲把一个人送到了我身边。”
“那个人……他很好很好,他原本有光明的前程,也有远大的理想,但因为我的失误,他被我的母亲选中,被迫来到我的身边,侍奉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略带苦涩。
“我本以为他会恨我怨我,会想方设法地置我于死地,因为只有我死了,他才有离开的希望,才可能重获自由,但我没想到,他既不恨我也不怨我,甚至还安慰我,让我不要自暴自弃,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我。”
“他是治愈师?”安寻问。
穆迁点点头:“他的能力很强,起初他给我的治疗也没什么成效,但他没有放弃,想了很多办法,还自学了古法医针,药膳理疗,每天都钻研到深夜,我看他那么用功,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于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心等死。大概是他的治疗方式的确对症,再加上我有了求生意志,之后我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这种妙手回春的故事,安寻最喜欢听了,同时他也对那位治愈师心生敬仰,这种医术精湛的同行,他一向都是乐于结交的。
“那位治愈师现在在哪儿?”他期待地问。
“他死了。”
安寻愕然:“死了?”
穆迁垂下眼:“我不想再拖累他,身体稍有起色后,就去找了母后,想办法说服了她,让她把那个人放走了。但我没想到,那个人返回故乡后,却被他的家人残害至死,我不仅连他的最后一面没见到,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尸骨被埋在哪里。”
安寻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虽然穆迁没什么表情,但安寻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像是怕重了一点,就会戳破回忆的隔膜,让心中无穷无尽的懊悔和恨意冲垮理智的堤坝。
对此安寻非常理解,换成自己的话,他也没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明明是因为心怀感激和愧疚,才会将恩人送走,放他自由,可正因为这个决定,反而把对方送上了一条不归绝路。
不过这也不能怪穆迁,谁能想到有人返回故乡后,竟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家人害死呢?
就比如他自己,虽然在炽红帝国的那三年,让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察觉到父亲以及星河会的诸多问题,但就算心中起疑,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弟弟会伙同恋人残害自己的性命,父亲就算知情,也会选择包庇凶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穆迁的那位救命恩人,结局倒是很相似。
嗯……?
等等。
穆迁既然身体已经痊愈,又知道他那位恩人家在何处,怎么可能不去帮他复仇?据自己所知,穆迁目前唯一明确表露过恨意的仇敌,就是……星河会吧?
“你的那位恩人,是星族人?”安寻立刻问。
穆迁看着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果然!
安寻恍然大悟,一瞬间全明白了。
在外界的星族人,一直都把星河会当成自己的家,对方是被家人谋害,看来这个“家人”,多半就是星河会的高层了,因为只有那些人一直在标榜他们是所有星族人“最可靠的家人”。
穆迁他远在炽红帝国,没法插手自由联邦的事,只能先在中心区布置情报点,监视星河会的动向,等时机成熟后,便来到了联邦中心区,伺机复仇。
上辈子的时候,这位五皇子应该在监视星河会的过程中,觉得自己和他恩人的处境十分相似,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施以援手;
这辈子,自己虽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阴错阳差下,还是和穆迁有了交集,甚至又拿到了对方赠予过自己的千面晶莲,缘分之神奇,实在妙不可言。
“那位前辈叫什么名字?”安寻问。
那人比自己年长,又是资深治愈师,安寻觉得自己称他为前辈很合适。大家同为星族人,当初同住在星洲,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就算他与对方并不熟识,但只要知道名字,就肯定能对得上号。
穆迁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是不愿告知的意思,安寻心中遗憾,却也表示理解。
自揭伤疤并不是什么愉快事,对方已经透露了很多,这些事,每一件都是用旧刀划割开新伤,他的确不该再刨根问底,让当事人更加痛苦。
静默片刻,安寻缓缓开口道。
“在星洲,我们星族人的信仰是星神。”
穆迁看着少年,静静地听着。
“传说每一位星族人在死后,灵魂都会回归星神的怀抱,成为星洲夜空里的星星,每当流星划过,就是一位天上的灵魂降生在了星州的大地上,重新为人。”
“你的那位故友,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星洲,回到了他最眷恋怀念的故乡,他也许成为了星洲夜空里的星星,也许成为了一个新生的小孩子,你以后去星洲游玩的时候,可能还会遇到他,和他再次成为朋友呢。”
这都是外公告诉过他的话,小时候安寻深信不疑,长大后他渐渐变得实际,就不怎么信了,觉得这只是一种虚幻的希冀和祝愿。
不过,就算是虚幻的希望,在某些时候也能成为一种心灵支柱,让未亡人相信还有来生,还有与逝世亲友重逢的可能,那接下来的日子,似乎都不再那样孤独和难熬了。
见穆迁一直不说话,安寻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不自在地挠了挠脸。
“你可能不信这个,觉得挺荒谬,但我们那边,所有星族人都是这么相信……”
“我信。”穆迁突然说,他淡金色的眼眸微微亮起,弯起的嘴角染上一抹怀念的柔情与眷恋。
“因为,那个人也这样说过,他说,我们终会重逢,总有一天还会再相见。”
“嗯嗯。”安寻很捧场地附和着,“会的会的,肯定会的。”
穆迁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眼不眨,等少年视线重新投过来时,他立刻压住嘴角,故作困扰地幽幽叹口气。
“但我从未去过星洲,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一次。”
“当然有了。”对此安寻很有发言权,立刻保证道,“等我从星河会手里拿回前往星洲的航运权,一定带你去星洲看看,在那边住一阵子都没问题。”
“真的可以?”
“当然可以。”
“好。”穆迁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小拇指微微翘起,“那就勾指为誓?”
啊?安寻有点懵。
堂堂皇子殿下还玩勾手指吗?
好幼稚哦。
腹诽归腹诽,安寻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勾住对方的手指,轻轻一晃。
“我安寻,以后一定带穆先生回一趟星洲,完成穆先生的心愿,以此为誓。”
穆迁深深看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我们一言为定。”
“嗯。”安寻与他相视一笑。
“一言为定。”
第91章
吃完午饭后, 安寻和穆迁继续在监牢室里熬时间,他俩等了很久,二次提审迟迟都没有到来。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 进来送晚饭的人是庄千语安排的人,对方悄悄带来了新的消息。
原来, 安寻他们在监牢室里无聊等待的时候, 外面早已闹得不可开交€€€€炽红大使馆的吴也馆长以炽红帝国的名义,向自由联邦中央政府提出了强烈抗议;庄千语也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多方斡旋,试图以“证据不足”的名义将安寻他们两人从审讯所里捞出去;除了庄千语,钟孟君和高玉行他们也有出力,都在努力为审讯所里的两人争取时间。
这些背后力量的激烈博弈, 安寻虽然看不到, 却可以感觉得到,最明显的是,这天晚上他们突然接到了二次提审的通知,穆迁最先被带走, 结果没过五分钟,人又被押送回来了, 说是提审时间变更, 还要继续等待通知。
“看来外面掐架掐得挺厉害。”穆迁感慨,“拉扯得这么激烈,谁都做不了主。”所以才会出现政令的变动和反复性。
安寻认同地点点头:“是啊。”
任何组织内部都不是铁板一块,哪怕是个小小的审讯所, 背后也是山头林立, 各侍其主。而这种局面,正是安寻乐见其成的€€€€只有局势够乱, 纪岭松才无法做到一言堂,这种局面持续得越久,他们就越安全。
一整个晚上,监牢室外面不断有人走动,甚至到了半夜,还能听到几轮争执声。外面总有杂音扰人,再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带走提审,安寻晚上一直没有睡踏实,到了晨光微曦的时候,监牢室的门突然传来了开锁声。
这间囚室是单人间,唯一能休息的地方,是一张单人板床,安寻被开锁声音惊醒的时候,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的穆迁已先一步坐起了身,同时反手拦住安寻,示意他别着急下床。
“先看看情况。”穆迁低声说。
监牢室的门被打开,走进来的人是曾经提审过安寻的那位审讯官,他表情紧绷,看到安寻时,眼底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然后扬手冲少年一指,吩咐跟随在身后的两位卫兵道。
“就是他,带走。”
穆迁挡在安寻身前,皱眉问道:“你们要把人带去哪儿?”
看那两名卫兵身上的制服,不像是审讯所里的人,如果安寻被不明不白地带离了审讯所,之后的事情就不可控了。
审讯官知道穆迁的身份,他本来对这位没什么实权的失势皇子不大放在眼里,但他背后的炽红大使馆这次反应速度极快,态度也特别强硬,直接关闭了大使馆不说,还领着一群人跑到了联邦政府大楼前静坐,引来不少市民围观,造成的社会影响非常恶劣。
那帮大使馆的人还扬言,这事儿联邦官方要是不能给个合理的交代,他们就把事情闹到国际法庭上!
都闹成这样了,上头的人自然投鼠忌器,不敢再针对这位皇子,只说把另一个人带走就可以了。
所以现在听到穆迁质问,审讯官也不敢摆架子,客客气气道:“这是二次提审的必备流程,请殿下您不要妨碍我们执法。”
安寻看了穆迁一眼,后者轻轻摇头,意思很明显了:这不像是正常提审,不能跟这些人离开。
眼神交换间,两人迅速达成了默契€€€€无论如何,都要拖延住时间,拖到第三方介入为止。
于是穆迁很自然地牵起安寻的手,冲着那名审讯官微微一笑:“既然是二次提审,看来我也要和你们走一趟了。”
见这两人手牵手的亲密样子,那名审讯官不由一怔,一边对这两人的关系有了某种猜测,一边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还没有轮到殿下您。”审讯官谨慎地回答,“这次要带走的人只有他。”
“你们要把安小先生带走,只留我一人在监牢室里?”穆迁嗤笑一声,“那恐怕不行。”
他突然咳嗽两声,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躺了下来,同时将安寻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像是抱着护心宝一样紧紧不撒手。
“我白天刚进审讯所的时候,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应该心知肚明。”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听着真像是病入膏肓一样,“哎,我身体本就不好,又折腾了这么一番,差点就撑不过去了,若不是安小先生是治疗者,一直为我疗伤续命,我恐怕早已死在这里了。”
安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