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看着对面的人眼底的担忧难掩:
“你以后也得小心点儿,能不和家属发生冲突就不发生,我知道你会柔道,身手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你一打三不落下风,万一遇到一个放冷枪的呢?遇到偷袭的呢?”
在这次他打听到沈易是因为什么被停手术的之后,他就想和沈易说这些话,只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有一句老话说的好,被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他就怕沈易仗着自己会柔道就不将医闹放在眼里。
沈易看着他这一脸严肃的样子,和他碰了碰杯子:
“哎哟,别这么严肃嘛,我知道的,我又不傻,还能次次和家属打起来?我规培的时候老师就教过,碰到医闹往贵重仪器后面躲,这次是因为太生气了,又是好几个人扑上来,都推倒了我们科的一个护士,躲都来不及,我这才动手的。”
江砚也知道沈易应该不是没分寸的人,黑沉沉的目光中隐晦的担忧这才下去了一些,和他撞了下杯子,沈易喝了酒就脸红,此刻脸上红通通的像是红苹果一样,他扯了扯衣领:
“好热,把空调打开吧。”
这几天连着下雨,山里本身也不热,就没有开空调,沈易这是吃了火锅又喝了酒才觉得热的厉害。
江砚起身去将空调开开,沈易眯着眼睛吹了吹冷风,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他喝酒话匣子就能打开,看着对面重新坐下的人,这才又解释了一句:
“其实刚来的时候真的没想骗你的,但是那会儿我问你职业,你说你是殡仪馆入殓的,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你这浑身上下都不像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我这才想着和你开个玩笑,才说我是运尸的。”
他说的是实话,他开始真的没准备骗江砚,是他问江砚,这人一句他是殡仪馆的,他觉得是江砚先骗他的,他才撒谎的。
江砚低下头喝了口酒,掩饰了一下不自在的心虚感,又往嘴里塞了两片羊肉,头也没抬地出声:
“我哪里不像?”
沈易看着他就笑了,手中还晃着啤酒杯,想起他到这里刚见到江砚的时候:
“哪里都不像啊,我来第一天看见你,穿的干净利索,我还以为你是公务员呢,后来吃了你做的饭,我又猜你是厨子,你不知道,我当时还想着说厨子不都是脑袋大脖子粗吗?怎么你长得这么青葱翠竹的,反正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在殡仪馆工作。”
沈易顿了一下,想起什么连自己都笑了一下:
“你还记得有一次下雨我帮你收被子吧?我那会儿给你套床单,无意中发现了你放在柜子最底下的那个化妆盒。
都是高档化妆品,我当时惊讶的不行,差点儿以为你是女装大佬。”
沈易自动隐去了他还脑补过江砚暗恋他这一炸裂的戏码,江砚脸色都是一变,他常年办案还是知道女装大佬是什么意思的,沈易对他还有这样的误会?
沈易现在想到自己的脑回路都还在忍不住想笑:
“直到那天胖姐过来真的找你来出殡,你问是你去还是我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多慌吗?我哪出过殡啊?你知道我看你拎着箱子出去的时候有多惊讶吗?”
沈易的表情现在都还有掩饰不住的惊色,那天真的是惊到他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砚竟然真的去给人家出殡,化妆去了。
江砚多年在刑侦早就锻炼出了一张钢筋铁骨的面皮,短暂的心虚过后,立刻就重拾奥斯卡演技了:
“然后这么多天你也没告诉我你是医生。”
尾音里还有点儿小小的失落,配上本就立体的五官,就像是用心对待别人,却惨遭欺骗的大狗,这副样子让沈易的良心重新被翻出来鞭笞了一下,他主动给江砚倒了酒:
“我这不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吗?再说我被停职这个事儿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挺丢脸的,还不如让你觉得我是在医院打杂的呢。”
本来他来这里就是散散心,远离一下医院那些喧嚣,他觉得做个医院打杂的也挺好。
“这件事儿又不是你的错,停职也不是你的问题,不丢脸。”
江砚的神情非常的认真,沈易听完还觉得美滋滋的:
“对吧,我也觉得那家人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你知道那都是一家什么牛鬼蛇神吗?尤其她家那个老太太,说的话随机能气死一个医生,当时产妇大出血,必须要做手术了,他儿子都动摇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别答应,医生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真的我差点儿没吐血。
而且还是个封建余孽,重男轻女,那一胎是女孩儿,所以她才极力反对摘除子宫,还是个冷血怪物,知道手术花钱之后,竟然说不如当初就保小了,这种人真的不配叫人。”
沈易现在想起这个事儿都气不打一处来。
江砚听到这样的话也微微皱眉:
“这样的情况还能继续过下去吗?那产妇有没有提离婚?”
“我是停职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那产妇还被家暴过,手术之后她说要离婚,但是后来还是没离成,她现在没有工作,娘家也没有帮衬,我帮她找了一个和妇联有合作的律师帮忙,徐徐图之吧,希望有一天她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
沈易说完干掉了杯子里的酒,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沈易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水汪汪的,他干脆搬着凳子直接坐到了江砚边上,酒后旺盛的表达欲根本就克制不住:
“我和你说,要论哪个科室最赚钱,那妇产科比不上骨科,要说手术的难度,那妇产科比不上心外,但是要论伦理剧之多,患者家属之奇葩,情节之炸裂,那其他的科室就算是捆在一块儿都比不上我们妇产科。”
说完沈易还一拍桌子,江砚的筷子差点儿没让他给拍掉了,江砚看他好像还是太热了,帮他抽了两张纸巾问道:
“都有什么样炸裂的伦理剧啊?”
沈易弯腰就要从桌子底下再抽出一瓶啤酒,却拿了个空,不由得脑袋钻下去看了看,箱子空了:
“啊,没了,没酒了。”
江砚手扶在桌角上,免的他起来撞到头,笑了一下:
“还有可乐,我给你拿瓶可乐吧。”
“不要,讲这种故事喝什么可乐啊,你等着啊,等着。”
说完沈易撑着桌子起来,就往门口走,江砚以为他要冒着雨去外面的小商店买酒:
“外面下雨呢。”
沈易一个不妨被他扯到了怀里,几瓶啤酒下肚虽然没喝多,但是多少有点儿晕,他下意识戳了一下江砚的胸口,嘿嘿笑了出来:
“你说你一个脆皮,肌肉还挺发达的,健身房练的?”
江砚立刻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耳根在沈易看不到的地方红了一片,沈易哼了一声:
“看你那小气的样子。”
说完他转身还要出去,江砚追上去:
“一定要喝啊?我去买,你在屋里等着。”
沈易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不买,等着啊,给你来瓶高端的。”
沈易回了自己的屋子,从没有被水淹的架子上拿下了一瓶酒,正是他背来的茅台,他像是抱着宝贝一样抱回了江砚的屋子,当的一下把瓶子放在了桌子上,江砚看着都是一愣:
“喝茅台?”
“对,喝茅台,我给你好好讲讲我们妇产科碰到的伦理剧。”
看着沈易这一副不喝不讲不罢休的样子,江砚只好去洗了两只杯子,少倒了点儿。
外面雷雨大作,屋内火锅混着酒的香气弥漫,屋内坐着的两人,一个静静地听着,一个口若悬河地讲着:
“我给你讲个我刚到医院不久碰到的一个炸裂伦理剧,那会儿我还只是个住院医,每天跟着我们主任出门诊上手术,我们主任是当时我们一中心妇产科的一把刀。
当时有个妊娠32周有流产迹象的患者住院,我负责她的病床,我当时印象还挺深刻的,因为男俊女美,陪在产妇身边的男人很贴心,住单人病房,看着经济条件也很优越,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夫妻俩。
直到生产那天,产妇大出血,我们主任紧急上手术,让男的签字的时候他犹犹豫豫,我当时着急啊,就各种和他陈明利害,但是那男人就是不签字,就在我们要走紧急程序先做手术的时候,呜呜泱泱来了一群黑西装。
你能想象吗?一群黑西装推着一个坐轮椅的老头,那场面,就和看电影似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男人给老头跪下,老头被气到心梗送到急诊,我在混乱中才知道,那老头才是产妇的老公,那男人是老头的儿子,那产妇是那男人的继母,但是产妇怀的孩子是她老公的孙子,你能明白当初我那炸裂的内心吗?”
这件事儿对初入妇产科的沈易伤害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他都还记忆犹新。
江砚在刑侦待了这么多年,其实见过的炸裂场面也不少,所以他非常理解当初沈易的心情:
“是够炸裂的,那然后呢?这事儿怎么收场的?”
“还能怎么收场啊?老头被气的当场就要让保镖教训儿子,那是医院,能让他们就这么打起来吗?我赶紧拉架呀,最后老头被气到住院,没人签字,只能院领导批准做手术,好在手术顺利,手术之后刚一稳定他们一家子就转院了。”
沈易喝了口酒压压惊:
“我当时震惊的啊,都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们主任非常淡定,告诉我们多在妇产科待待,以后这都是毛毛雨,说妇产科的素材足够养活十个八点档。”
他现在都记得他们老主任在说出这句话时那张历遍沧桑的老脸。
江砚只能默默和他干了杯,隔空抚慰一下年轻的沈医生那受到了一万吨TNT冲击的灵魂。
“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啊。”
沈易大手一辉:
“这算什么啊?这只是情节炸裂,但是没给我们医生造成多大的困难和影响,相比这种情节炸裂的,我们最怕遇到的其实是癫子,那真是,无法说了。”
“你知道吗?我做主治的时候遇到过一对夫妻,真的绝了,女的是腹痛就诊,一查HCG阳性,彩超提示宫外孕,是最常见的输卵管妊娠,好在还没有出现输卵管破裂和出血的迹象,那也要立刻手术啊,我以为查出这种情况那患者应该挺顺利就能同意手术呗,结果倒好。
这俩夫妻死活不同意,说是备孕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不肯打掉,说宫外孕也是孕,简直是一对癫公癫婆。”
这事件饶是江砚都觉得奇葩:
“那最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啊?劝呗,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最后叫来了我们科室副主任一块儿,苦口婆心讲了两个小时,最后才同意手术。”
想起当初他的无助沈易就是一把辛酸泪,当下就干了杯里的酒。
不知道是不是啤酒和白酒两掺,他有点儿晕的厉害,比晕更厉害的是他膀胱告急,手撑着桌子起来,顺手拍在了江砚的肩膀上:
“等我一下,我去撒尿。”
江砚跟着他起来,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他不放心就守在门口,直到看到沈易晃悠着出来,他才握住他的胳膊,劝着出声:
“不喝了,明天再讲行不行?”
沈易刚才不站起来还好,现在一站起来就觉得很飘,身体和灵魂好像不是很贴合,但是还是嘴硬:
“不行,不行,我还没讲完呢。”
他扯着江砚重新坐下,势必要把这些年吞进去的奇葩都和这人说一遍,到底是把杯子里的酒都给喝完了,两掺之后酒精对人体的作用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沈易觉得胃里开始有点儿翻涌,头天昏地转的,伸出手握住了江砚的手臂:
“江砚,你好好坐着,别老晃。”
“头晕是不是?不能喝了。”
江砚将他面前的酒杯拿走了,沈易微微低头,他有点儿犯恶心,不好,他想吐。
他一手捂着胃,一手捂着嘴想要冲到厕所,但是一站起来就是天昏地转的,江砚赶紧揽住了他的腰:
“想吐是不是?”
沈易立刻点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红彤彤的,有点儿可怜的感觉,江砚立刻扶着他去卫生间,可惜沈易还没等爬到马桶上,整个人就不行了,他赶紧捂住了嘴,但还是波及到了身边的江砚。
一句抱歉都没来记得说他就直奔马桶了,胃里的翻涌在翻江倒海在吐了之后舒服了不少,但是身上发软,头也晕的不行,看什么东西都转,江砚给他倒了清水,赶紧一把拉住他,免得他直接脑袋扎进马桶:
“来,用清水漱漱口。”
食物和胃粘膜划过食道的感觉并不好受,沈易这会儿吐的浑身都脱力,依着江砚用水漱了口,整个人没了刚才滔滔不绝讲故事的精神头,好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哈士奇一样,蔫哒哒的,搭在江砚手臂上的手指尖都在颤:
“我要漱口水。”
江砚看着他这可怜兮兮还不忘提要求的样子有些心疼又好笑:
“那你扶好了,别摔了,我去拿漱口水。”
沈易头太晕不敢点头,只眨了眨眼睛表示他可以,江砚这才起身去拿漱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