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及都御史于早朝上奏,称三殿下借由“保释银”聚财无厌,助长乱判邪风,造成多宗冤假错案,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正纲纪,树朝风,呈上来的文书记录了这两年来三殿下的罪行,有理有据,实难宽恕。
多名官员联名上书请衡帝废除保释制度。
蒋文峥掀袍跪地,字字铿锵有力,“罪项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请父皇永停罚银之例。”
孟渔跪在几位兄长身后高声附和,霎时间,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请陛下永停罚银之例”在金銮殿上回荡不绝。
身处高位的衡帝一圈圈巡视过底下的臣子,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建威大将军刘震川的身上,发问:“刘卿以为呢?”
孟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舅舅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父皇是要舅舅表态,亦或是在试探些什么?
他担心地瞄了眼已然走至殿中的男人,大将军刚直不阿地作揖道:“回陛下,臣以为若犯事的官员皆可缴纳保释银以减轻或逃避罪责,纵能充盈国库,兴修水利,但长久以后,法不严苛,律无震力,于衡国是大不利之举,是以,臣亦赞同各位同僚所言,恳请陛下永废保释制度。”
“那三皇子一事呢?”
孟渔无意将舅舅牵扯进来,握紧双拳慢慢直起身子,刚张了嘴,舅舅已然抢先在他前头说:“臣斗胆一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满殿暗流涌动,孟渔不知该向谁求助,又垂下了脑袋。
他是刘震川的外甥,从他与二殿下结盟的那一天起,舅舅即使再想不偏不倚,也难以在日渐激烈的夺储局面里全身而退,即使这些都是舅舅的真心实话,父皇是会选择相信臣子的忠心,还是觉着今日这一摆明了针对三殿下的上奏舅舅是有份参与?
圣心难测,矛头突然指向惴惴不安的孟渔,“小九,你也觉着你三哥罪无可恕?”
不是德惠郡王,而是颇为亲昵的小九,似是不忍他们手足相残给出的讯号。
殿中跪着的七位皇子,唯有孟渔尚存几分纯善,他惶惶然地抬起头,他的父皇、他的兄长,满朝的文武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先是看了看二哥,蒋文峥面容是罕见的严肃,再看看五哥,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眉眼皆是寒意,继而是将要被论罪的三哥,昨夜他们还在同一桌饮酒作乐,前些时日的中秋宴,三哥夸他办得有新意、多花样,离宫前还多要一盏花灯说是要带回府给五岁的小郡主。
这样一个跟他打过交道的、活生生的人,极有可能因他一句话而改变人生道途。
可他能怎么做呢?傅至景奔波近两年劳心劳力才搜寻到这些扳倒三殿下的证据,他难道要让对方的付出皆付之东流吗?再者,若放三哥一马,往后他们不会伺机报复吗?
孟渔上齿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在各色的目光里艰难开口,“回父皇,儿臣以为……”他避开了五哥略带恳求的目光,彻底将脑袋垂了下去,“儿臣愚钝,不敢轻易断定三哥有罪与否,此事应依法办理。”
蒋文峥轻轻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之地,三殿下交由三司会审,至于保释制度废除一事仍需细细商讨。
退朝后,孟渔埋着的脑袋始终没抬起来,茫茫然地跟着蒋文峥往外走。
二哥握一下他僵硬的十指低声安抚,“你做得很好。”
孟渔这才直起摇杆勉力笑了笑。
二哥说得不错,今日他开不开这个口,三哥都罪责难逃,只不过惩处轻重之别罢了,但要始终游离于权势边缘的孟渔直面手足相残的场面,甚至亲手拿起一把刀捅向跟他流有一样血脉的三哥实属有些残忍。
蒋文凌挺胸阔步从他身旁走过,凤眼里掺杂着阴寒,停下来道:“三哥的女儿,你见过的,前些时日还嚷着要见你,等下回见面我就和她说,是她心心念念的好九叔把她的父亲送到牢狱里去。”
孟渔面色一白,被刺得说不出话来。
蒋文峥蹙眉,正要说些什么,蒋文凌抬一抬手道:“我被你钻了空子,无话可说,但你我来日方长,往后走着瞧吧。”
话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孟渔突然追了两步,对着蒋文凌的背影竭力道:“三哥收受保释银,本就是他有错在先……”蒋文凌回过头来冷眼看着他,他扬起下颌,无畏地与之对视,大声质问,“你纵容包庇三哥,他走至今时今日的结局,难道你就问心无愧吗?”
蒋文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停下离去的脚步。
孟渔的勇气只是积攒了一瞬间又散去,被人扶住了肩膀,竟是傅至景,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刘震川在不远处等他。
回府的马车出奇安静。
刘震川并未怪罪孟渔与蒋文峥结盟,只是语重心长地同他说:“你虽是皇子,也是我的外甥,你出生之时我在边疆未回不能见你一面,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若我能早日回京,长姐也许就不会葬身火海。”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舅舅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但你不要忘记,你是天家的儿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天家的颜面,你的背后,也不单单只有你自己,还有整个刘家。”
“九殿下,你的母亲孝肃先皇后慧智兰心,知书达理,她在天之灵,只想你莫受纷争之苦,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舅舅一番肺腑之言在孟渔心中来回响彻,叫他愧疚难当。
刘家世代忠良,过了今日,在父皇的心中舅舅还是那个中正的衡臣吗?舅舅对当年孝肃先皇后之死真的没有丝毫介怀,仍怀揣着一颗赤诚的丹心无怨无悔地效忠陛下吗?
他今日顺势让三哥受三司会审,父皇又是否会对他失望?
孟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想不清楚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事已成定局,无论他悔与不悔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虽贵为皇子,也难逃身不由己四字。
平日里总是欢声笑语的德惠王府罕见地被愁云惨淡笼罩。
孟渔心情不好,不让人靠近伺候,闷在房间里睡大觉,一睡就是五个时辰,睁眼时天都已经黑了,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他正想唤人拿些吃食,刚翻过身,冷不丁被昏暗里的身影吓了一跳,发出极为短暂的一声惊呼。
外头守院的小厮敲门问:“殿下,何事?”
孟渔看了眼不知何时造访的傅至景,清清嗓子,“没事,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来打扰。”
他用手撑着坐起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的?”
恐惹非议,若无要事朝中官员不宜到皇子府中走动,特别是今早还出了那样的大事,要是被人知晓了私下参两人一本又是一桩麻烦事。
傅至景坐到榻上,温声答:“赵管家开了后门,放心,无人瞧见。”
二哥送来的赵伯虽拘泥于礼数,却也并未全无用处,他松口气,肩膀放松地耷拉下来,蔫巴巴的模样,“我还以为好几天不能见你。”
傅至景将他鬓角的发拢到而后,“今日辛苦你了。”
他倏地有点眼热,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算得上哪门子辛苦。”
心里到底不好受,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抿紧了嘴巴。
傅至景也不勉强他,把茶几上的东西递过来,精致的瓷盘上摆放着几块奶白色的糕点。
“奶酥。”
孟渔微微一笑,随手抓过一块往嘴里送,吃得太着急噎了下,轻轻地咳嗽起来,傅至景倒了杯清水看着他喝下,给他顺背,“没人和你抢。”
傅至景不爱吃奶制品,觉得太甜腻,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买的这些小点心无一例外进了孟渔的肚子里。
孟渔睡了一天也饿了一天,囫囵地吃了两块才停下来,想到很久以前他跟傅至景闹别扭,也是轻易就被几块奶酥给俘虏了,不由得弯着眼睛笑,很珍惜地把剩下的点心放回茶几。
傅至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拿手帕擦走他唇边的细屑,意蕴深长地问:“现在最爱吃的还是奶酥吗?”
宜县一文钱三串的廉价麦芽糖不足为惧,但在京都吃过数不胜数的精巧名贵的点心,还会只钟爱这一口平平无奇吗?
孟渔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过并没有听出傅至景话里的深意,砸吧两下回味。
傅至景不能久待,嘱咐道:“二殿下让你告病,这几日待在府中歇息,哪儿也别去,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一概不要理会。”
孟渔也不想再掺和,听话地颔首,等傅至景起身,他却抓了人的衣袖,嘟囔着问:“三哥他……会死吗?”
朦胧光影里,孟渔眼里有希冀也有恐惧。
傅至景揉揉他的手,“三殿下是皇子,陛下会网开一面的。”
孟渔像吃了颗定心丸,这才有几分实意地笑了笑,目送傅至景离开。
赵管家在外头候着,他关了门叮嘱,“殿下面色不大好,有劳赵管家点些凝神静气的香,莫让殿下再多生惊惶。”
离开时蟾光明朗,皎洁的明月照透这世间的灰暗。
傅至景有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也在这月色里一览无余,那年他十五岁,孟渔扬言与他断交,拿了别人的麦芽糖,夏风燥热,他泡了整整一夜的寒凉井水,用一躯病体和几块奶酥重新获得了孟渔的青睐。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大人和小鱼加起来800个心眼。
小傅大人801个,小鱼-1个(
第16章
十月下旬,三殿下利用保释银饱其私囊一案盖棺论定。
衡帝褫夺其郡王封号,将之及其妻儿幽禁在原先的郡王府,非诏不得出。
十一月中旬,衡帝下旨废除施行八年的保释制度,永废罚银之例。
大雪如期而至,整个京都城一片雪白之色,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见朝阳,在这样萧瑟的光景里迎来了除夕。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瑞雪兆丰年,衡帝为一改朝野上下的消沉之气,命孟渔筹办除夕家宴,特别指明了要大办特办,于是闲适了几个月的九殿下揽了个大活,开始忙活起来了,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在宫中走动难免会碰上或想见、或不想见之人。
孟渔食言而肥,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他却始终提不起心力找蒋文慎打雪仗,再者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日兄弟间酣畅淋漓痛快饮酒的场景,因往后纵有机会再聚,也势必会少一个被幽禁在府内的三哥。
他正指挥宫人往石柱上挂彩灯,一团雪球毫无预兆地砸在他的背脊,将他砸得往前踉跄一下,谁这么大胆敢在宫中“行凶”?
孟渔气鼓鼓地去看,见到几步开外盯着他的蒋文慎,呵斥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吐不出来。
蒋文慎蹲到地上,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雪球控诉似的砸到孟渔的脚边,孟渔任他发泄,抬步朝他走,走得越近,砸来的雪球越大、力度也越重,闷闷地打在孟渔的身上,重新散成了细碎的雪粒归地。
眼见蒋文慎还要扔,孟渔急忙忙道:“你再打我就要生气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蒋文慎抓着雪球举起的手居然真的停在了半空中。
真听话。
孟渔趁他消停,迅速抓了把雪塞进蒋文慎的后衣领,见到他被冻得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不躲?”
蒋文慎松开手中的雪球,改而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说:“不要,生气。”
孟渔一怔,“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你。”他诚挚地望着对方,“文慎,近来发生太多事了,我未能允诺找你玩儿,你能原谅我吗?”
这会离得近了说话他才发现去年跟他平齐的蒋文慎如今竟然比他要高出将近两寸,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他的几个哥哥比他高也就罢了,怎么连十二弟也偷摸着长个子?
不过眼见蒋文慎颔首接受他的歉疚,这点儿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动了动,手还被蒋文慎抓着,正想让他松开,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笑,“九弟好本事,连素来不愿与人交谈的十二弟也与你如此亲近。”
说话的是六哥,五哥蒋文凌自然也在。
自打三哥被圈禁后,私下见着他们两个,他便躲得远远的,但到底还是撞上了。
孟渔轻声打了声招呼,“五哥,六哥。”
“别。”六殿下道,“担不起你这一声。”
三哥一事他有份参与,只好收下嘲讽,瞄了眼面无神色的蒋文凌,告辞道:“我还要筹办除夕宴,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