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第44章

前两桩事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第三件事倒是个好消息。

飞云少将军刘翊阳在新春期间连取五胜,所向披靡,勇猛无敌。

听说刘翊阳亲自带队捣了蒙古的粮营,又乘胜追击烧死了近千匹牛羊,蒙古国损失惨重,军心大溃,节节败退,竟是大年十四就递了投降书。

几千里加急信件送到衡帝手上时,正逢元宵佳节。

没有支援的精兵,刘翊阳仍是说到做到,当真赶在孟渔原先的死期前夺得了军功,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年二十五,少将军班师回朝,直冲硕贤郡王府。

傅至景在凉亭里静候刘翊阳到访,看着连盔甲都还未脱下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他而来,躲也不躲地挨了一拳。

刘翊阳望着石桌上的酒壶,气焰更甚,“你还有心情喝酒?”

再提拳而来傅至景可不再生生受下,抹去唇角血珠,挡开了直击门前的拳头,慢条斯理坐下,“少将军来得正好,与我一同喝一杯。”

刘翊阳怒不可遏,砸了递到眼前的杯盏,目视傅至景仰面将自己的酒喝了。

他恨不得把这张风轻云淡的脸给撕碎,质问道:“你为何不护好他?”

傅至景噔的一下将瓷杯砸在石桌,轻轻地笑了,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他活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放你的狗屁!”刘翊阳飙了粗话,“蒙古年十四就投降,我明明早了一日,可以用军功把他换回来,陛下为何会提前赐死,是你,是你让他去送命。”

少将军在军中动用武力惯了,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

傅至景这回顺了他的意,两人不顾礼法在院子里动起拳脚,招招直指对方的要害。

等刘震川赶来时,二人皆狼狈不堪,口有淤血,好不容易才分开。

“胡闹什么?”刘震川抓住暴动的儿子,“你回京不先进宫面圣已是一错,眼下殴打皇子又是一错,你是嫌我们刘家在京都太逍遥了,非要出了这个风头才快活吗?”

刘翊阳低吼道:“父亲,表弟死了,你要我如何放过这个杀人凶手!”

他说的杀人凶手现在好端端地在宫里,刘震川怕他再胡言乱语,狠狠地将他扇醒,低声,“你再口出狂言,整个刘家都得给你陪葬。”他摁着刘翊阳的后脖子扭向傅至景,“从今天起,你的表弟只有眼前一个。”

刘翊阳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凶横地盯着同样挂彩的傅至景,后者不甘示弱地抹去血痕。

眼见连父亲都站在傅至景一旁,刘翊阳摇头道:“父亲,孟渔叫你了多久的舅舅你还记得吗,难道你都不会伤心吗?”

刘震川被戳中软处,布满皱纹的眼隐有泪光,“我正是伤心,才明白不能坐以待毙,你今日就算杀了他泄愤,孟渔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握住拳,“当年你姑母命丧火场,我在军中未能赶来为她做主,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愧,而今你官复原职,军功披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刘家。不如好好想想,往后要怎样立足。”

相似的境遇再一次上演,刘震川心境翻天覆地,这一回,他豁出满门也要挖出长姐死因。

暴怒的刘翊阳逐渐冷静下来,重重地抹一下眼,“父亲,容我再想想。”

眼下他俨然是不可能与傅至景相处如故,他利落地拂袖而去,走出几步路,却忽然回过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封清晰的“刘翊阳亲启”五个大字。

傅至景一眼就认出是孟渔的字迹,瞳孔微微一缩。

刘翊阳颇有点快意地说:“你不知道吧,我出京后,孟渔给我写过信。”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他也有瞒着你的事,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在信里和我说了什么,这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秘密。”

刘翊阳大笑着离去,傅至景口中的血沫味越来越浓郁。

他想起与孟渔的最后一面,身处绝境的孟渔哭着却笑不可仰道出的言语。

“你以为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吗?你错了,就算没有今时今日,你我也必不会太长久。”

“当日你利用我给蒋文凌下局,我心里怨你、气你,可我还是去找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只是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你言和罢了。”

他一直说服自己那只是孟渔错乱之下的胡话,可刘翊阳手中的信件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美梦。

如果不是正逢刘翊阳带兵出京,如果孟渔身份还未败露,是不是孟渔早选好了新的依靠,要与他分道扬镳——那时他却在庆幸孟渔离不开他,甚至恃爱无恐,满口酸话。

在孟渔死后的不到一月,撕心裂肺的痛再一次侵袭了傅至景。

他终于知道人在悲至最深处时为何会仰面大笑,原是借此来掩盖自己的万箭钻心之苦。

原来他也有自作多情之时。

可再多的悔恨也换不回孟渔,是他亲手让焦化的尸身入土为安,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

-

银月皎皎,波澜壮阔的海面泛着粼粼的光,货船平稳地前行。

一个波浪打来,船只起起伏伏,晃醒了昏睡之人。

孟渔缓缓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盏纱灯,光晕四下散开来,看不真切。

阎王殿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听见了人声,四肢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公子,你醒了。”

孟渔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船舱里,周围是四个陌生面孔,皆身穿粗布衣,看似是寻常百姓,但掩不住的肃杀之气。

他警惕地坐起身,“你们是谁?”

他不是在天牢里喝了毒酒,怎么会在此处?

为首的男人道:“属下奉二殿下之命护送公子到安全之地。”

孟渔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二哥……”

他反应过来是蒋文峥救了他,可捡回了一条命却并不觉着高兴,反倒有一种更深的无力感缠住了他,“要去哪儿?”

男人停顿一下,“到了公子便知。”

孟渔抿唇,“那你们呢?”

“属下会一直跟随公子。”

一直,一直是多久?

孟渔急切地要一个答案,“若是抵达目的地,你们也要跟着我吗?”

“正是。”

“我……”孟渔骇然,“我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公子想去哪儿,容属下先禀明二殿下。”

他心里全明白了,倍感悲哀,原来救下他是要圈禁他?

为什么呢?

二哥,也许你真的对我心有怜悯,但你留我一条命又在谋划什么,是想用我来威胁傅至景?

可是傅至景连我死前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

见他久久不言,男人开口,“您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属下差人送些粥来。”

孟渔抓住他的袖子,嗫嚅道:“我闷得很,可不可以出去船板上走走?”

他如今很是孱弱,跑也跑不动,再加上在海面,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男人略一思索,同意了,扶着他到船板上吹风。

今夜的月色真美,孟渔由衷地感慨,海风咸涩,湿润的水雾扑在他面颊,他望着辽阔漆黑的海面,见不到远处的口岸,心底没有哪一刻比这时还要平静。

他从出生就在为他人做嫁衣,落得个身败名裂的死法,眼下纵是活命也不愿意再被当作棋子利用了。

孟渔挣开男人,纵身一跃,一无牵挂地奔向深海,解脱地闭上了眼,任由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剥去他的性命。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他决定不了自己的生,却可以掌握自己的死。

从此世间再无孟渔。

第53章

“小鱼,小鱼,快醒醒……”

躺在简陋木床的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唇角绷紧,陷入了梦魇当中——说少年其实不大恰当,他来到小渔村已近五年,按照渐长的年岁来说,至少也得二十多了。

只是模样长得显小,加上平日里行为举止天真烂漫,因而淳朴的渔民都还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五年前的一个冬日,一对老夫妇在岸边发现奄奄一息的他,喊人合力把他抬回家后请了个赤脚大夫医治,本来都快咽气了,老夫妇死马当做活马医,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都熬了往他嘴里灌,该是说他命不该绝,居然真在两天后睁开了眼睛。

不过不知道是冲上岸时被礁石磕了脑袋,还是被灌了太多不知名的草药,这人模样虽灵秀,却是个不开窍的,记不住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看着十七八的样子,说话做事还和十岁的孩童无甚差别。

村民都劝老夫妇丢了这块烫手山芋,但夫妻膝下无子,越看他是越喜欢,横竖找不到他的家人,也就当儿子养在了身边。

奇怪的是,傻归傻,但也识字。

目不识丁的老夫妇带着他到村里请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起名,他翻着书册,每个字都认得,不仅会读,还会写,字迹端正,有模有样,瞅着比老秀才还要好上几分,把老秀才羞得吹胡子瞪眼将人赶了出去。

小渔村里识字的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下可真是捡着了个大宝贝!

村民稀罕地把他围了起来,这一看不得了,洗干净了脸,哪怕穿着灰扑扑的棉衣也盖不住的玲珑韶秀,又逢人就笑,谁看了不喜欢?

这名字还没起呢,村民逗他,“你识字,给自己起一个。”

他想了很久,歪着脑袋指着自己,红润的嘴唇蹦出两个字,“小鱼。”

既是在靠海吃海的渔村,又是在海里捞上来的,名字俗归俗倒也合适,便一直叫到了现在。

“小鱼,小鱼,快醒醒……”

小鱼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又做噩梦了,梦见掉到老虎的血盆大口里去,一直往下坠,大口变成了海水,咕噜噜地将他包裹起来,他在冰冷的水里扑腾双手,逐渐没了力气,只好听天由命地在海上飘啊飘,一个大浪将他拍上礁石,变成了上岸的小鱼。

重复了千百遍的噩梦褪去,小鱼揉揉湿润的眼睛,看清了叫他的人,“何大娘,我还困。”

“不能再睡了,明环在外面等着你呢。”

何大娘是当年把他救回的妇人,今年已经六十多,她老伴快七十,说句难听的,两个老人家没多少年可活,放不下小鱼,担心哪天撒手人寰,想给他找个依靠。

林明环就是那个依靠,村里一户渔民的小儿子,捡到小鱼时林明环才十三岁,前两年刚满十六就嚷着要来提亲,老夫妇舍不得,没同意。

前些时日王大叔摔了一跤,险些摔掉了半条命,夫妻俩一合计,觉着当真是得趁着他们还清醒时给小鱼寻个好人家。

林明环对小鱼好,小鱼也喜欢跟他玩儿,老夫妇观察了好些时日,这才松口答应婚事。

在衡国男子与男子亦可成亲,称之为结契,今日林家是来说定婚期的,还抬了契礼,心意十足,小两口日后成了家,小鱼就是林明环的男妻。

小鱼听见明环的名字,笑嘻嘻地溜下木床往外跑,瞅见外头都是人,爱热闹的村民来围观下聘。

明环眉眼周正,穿得很是精神,小鱼跑上去,摊开手,“给我的蛐蛐儿呢?”

一个竹筒放到他手中,他打开看,果然有只活蹦乱跳的活物,高兴地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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