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第63章

谁会给他塞这样的诗句?又是在暗示些什么?

孟渔细细思索许久,蒋文峥的五官犹如在荡漾的水面浮起,逐渐变得清晰。

他紧张得背脊出了一点汗,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白纸消灭,辗转反侧,全然睡不着了。

无论蒋文峥意欲为何,孟渔都不敢打草惊蛇,他暗暗定了心神,晚膳之前将纸张丢进了庭院里用作观赏的小水塘里,看着纸面一点点被浸湿,字迹彻底模糊才暗松一口气。

所幸的是,今日傅至景有要事商谈,直到深夜才回到太和殿。

这会儿孟渔已然冷静下来,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了。

自打他给刘翊阳等人求过情后,深知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往后傅至景再想上塌,他便难以强硬地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察觉有人在抱自己,他的身躯只是顿了一下就放松下来。

“吵醒你了?”

傅至景将下颌靠在了他的肩头上,轻轻啄吻他的面颊。

抱得太紧,孟渔不大舒服地动了动,轻哼了一声。

于是傅至景轻手轻脚地将人翻过了身,面对面地让额头抵在一块儿,小声夜话,“嘉彦今日惹你生气了?”

孟渔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瓮声瓮气道:“没有。”

“受了气就说出来,你别太惯着他。”

“都说没有了。”孟渔想到傅至景的所作所为,声音大了点,“他才八岁,你把他关在宫里,又没有父亲母亲陪伴在身边,有点小孩子脾气是很寻常的。”

傅至景听出他的不平,轻笑,“你这是在怪我?”

孟渔不敢说实话,讪讪地抿住唇。

傅至景忍俊不禁,“我是关心你,你怎么也跟我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我没有。”

“你对他真不错。”傅至景轻抚柔软的脸颊,“若是能分一点给我……”

眼见要绕到不该绕到的话题去,孟渔把眼一闭,“我困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藏着事,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竟一时难以再入眠。

傅至景察觉到他的卧不安席,叫守夜的宫人将安神香给点上,又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脊。

他跟傅至景之间存在着太多隔阂,本不该如此亲昵,可闻着清幽的香,那点儿不自在便逐渐散去,不多时就酣然入梦,一觉睡到天明。

睁开眼,身侧的傅至景已去上早朝了。

孟渔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深知不可再耽于安逸,傅至景不把他一次次的出逃伎俩放在眼里,用温柔乡给他做陷阱,温水煮青蛙,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消沉到无法再起反抗的心思。

难道他真的要将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里吗?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多么快意自由的一句诗。

宫人听他呢喃,询问道:“少君,有何吩咐?”

他下榻穿鞋,三两步走到殿外去,望着辽阔的天,一遍遍在心中坚定信念,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能灰心丧气。

下过两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阴寒了。

孟渔讨厌冬天,讨厌下雪,可四季轮回不以他的喜恶而改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个寒冬向他逼近。

御花园的树木逐渐凋零,残花败叶落了一地,没有了观赏的用途后嫌少有人问津。

孟渔安静地捧着暖炉坐在凉亭里,远远望去,露出苍白又忧悒的侧脸,看起来比这萧瑟的秋还要阴郁。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引起他的注意,他闻声回头,见到了并肩而立的蒋文凌和诺布——如今叫他乔云会更贴切些。

孟渔欣喜地站起身,等人靠近了,两人竟双双对他作揖。

他愣了下,听见蒋文凌说:“我和乔云前几日结了契,虽没有婚宴,但我二人能有今日已心满意足,孟渔,多谢你的成全。”

昔日一见到孟渔就免不得冷嘲热讽的蒋文凌竟还有如此和颜悦色之时,孟渔觉着有意趣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做什么。”

他看向乔云,多年不见,羸弱的诺布眉眼间不再总是郁郁累累,多了些孟渔不曾见过的温情和活气,让整张脸都变得红润而生动起来。

想来在华东时过得很是恣意。

他与诺布其实只见过几回,算不上太熟稔,但由衷地为对方的变化而高兴,或许这才是诺布天然的模样,在开怀之余又有些羡慕。

“诺布谢过少君救命之恩。”

说着竟要给他跪下来,他急忙扶住,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掀过去,“举手之劳而已。”

几人坐下来,谈起过往,孟渔感慨道:“当时我无心被人利用,救下你,也算是弥补我的一点过错,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如今说起那个夹杂着雨血的夜仍心有余悸,不自觉地看了眼蒋文凌的左臂。

蒋文凌知他所想,笑着抬起左手握住五指,虽不大灵活,但不再无法动弹。

“对了,你们入宫,傅……”孟渔改了口径,“陛下知道吗?”

蒋文凌颔首,面色沉下来,说道:“朝中的局势似乎不大明朗,我是个闲人,留在京都无用武之地,已向陛下请旨,不日前往河西就任,今日我与乔云是来和你道别的。”

才回京不到两月又要走,孟渔讶然。

“你如今不得离宫,凡事要留个心眼,别无辜被连累了。”蒋文凌竟也做了一回好人,提点道,“无论何时何地,务必要保全自己。”

孟渔郑重地点头,嗯了声,“你们也是,一路珍重。”

他起身送蒋文凌和诺布,望着两人依偎着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世间总该还有些真情存在,好叫人在寒冬来临之际多几分温暖。

孟渔琢磨着蒋文凌话中那句局势不明朗,不由得想起那张满含弦外之意的白纸,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勉力归为平静。

作者有话说

五哥和诺布就到此为止,不再展开了嗷。

其实我有考虑过是否让他们be,但这篇文的基调有点沉重,所以就像文里说的,留一点温情吧。

这几章跟接下来的剧情是一个整体,如果有疑惑的地方请稍安勿躁。

第73章

日子大同小异,后宫安宁度日,前朝却满是暗礁险滩。

十月,新帝处置了两个官员,判了极刑,好巧不巧的是,二人都曾支持过蒋文峥,看来坐稳皇位的新帝清查余党势在必行,这不禁让曾经的二皇子一派日夜惶恐,生怕下一把刀落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与蒋文峥走得近的四王爷和七王爷也受到了波动,以前芝麻绿豆大的旧账被翻出来,倒没实质性的惩处,只敲打一番,罚二人在家闭门思过,好自反省。

孟渔久居深宫,但这些事哪怕他无心打听,也多多少少能听到些风言风语。

他无意掺和政事,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日渐凝重,叫他难以漠然置之。

不多日就到了太妃的寿辰,先帝驾崩时,其后宫妃位只有一人,也便是今日的太妃,其余的妃嫔则移居到别宫安度晚年。

傅至景当日执意处死马皇后,这一年多明面上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暗地里却饱受“弑君杀母”的争议,很需要一个引子来彰显他的孝道堵住悠悠众口,因而特令大办太妃的寿辰,请了民间的能人异士进宫献艺为其贺寿。

孟渔虽是少君,但向来无需操心宫廷之事,更不想陪着傅至景演戏,连寿宴都不必出面。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听见庭院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什么人送东西来了。

内监端来铜盆给他梳洗,他拿薄荷叶漱过口,穿外袍时随口问了句,“外面怎么了?”

“陛下让民间请来的工匠过来给少君做花灯,少君要去看看吗?”

孟渔一怔,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三两下系好腰带快步往外走。

庭院的一角堆满了竹条和各色的油纸,一个身量纤长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年背对着他坐在矮凳上,手里飞快地专心致志地编制着灯笼架构。

孟渔凝视这片身影,唤了一声,“明环?”

林明环手中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身来,时隔近半年,本以为此生无缘相见的两人竟在宫中再次再会,皆刹时红了眼圈。

孟渔往前走了一步,林明环想起进宫之前的教导,竟站起来向他下跪行礼,“奴才见过少君。”

他大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又难过又生气,“你这是做什么?”

林明环眼睛更红,深深看着他,哽咽至极地叫他“小鱼”。

宫人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一幕,孟渔抓住林明环的手,“走,我们进屋说。”目光扫一圈,“你们都在外面等着,谁都不准进来。”

林明环望着气昂昂的孟渔,眼里溢出些苦涩。

两人进了殿内,孟渔到底不想让傅至景借此大作文章,因而没有关门,余光一瞄,庭院里的宫人果然正在注意他们的动向,想必正时刻准备去向傅至景汇报。

孟渔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看,拉着林明环在桌前桌下,急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们说能够见你一面,我就来了。”林明环打量着珠光宝气的孟渔,顿觉自己一身布衣灰头土脸,不禁连看他都觉着是奢侈,语气低落,“布政使说带走你的是陛下,我原以为他在诓我,可见了圣旨我才不得不信,后来我听说陛下纳了少君……”

孟渔眉宇间染上些怅然,咬唇,“你这一路过来,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林明环摇头,“你呢,你都想起以前的事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放在桌面的手握在一起,给予彼此力量。

孟渔涩声说:“是,但那不要紧。”他吸了吸鼻子,“除了让你见我,还有其它的吗?”

“没有,说让我来给太妃做寿灯,我要是答应了,就可以见你。”

孟渔却很是紧张,“只是这样?”

“嗯。”林明环见他紧蹙的双眉,担忧道,“这些时日,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

孟渔不想他担心,勉力一笑,“你看我如何?”

林明环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咧嘴笑说:“好,很好,你穿这身很好看。”

再多的笑容也掩盖不了二人眼里的落寞,孟渔又问了些小渔村的近况,得知何大娘和王大叔身体健朗,如今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这才正色道:“明环,你听我说。”

林明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在听。”

“从前的事我不便告诉你,但在渔村的那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如鲠在喉,“我多谢你对我的关怀,也无悔与你结过婚契,我比谁都希望我只是小鱼,安安乐乐地过一辈子。”

“可是如今我已是陛下的少君,你我之间只能缘尽于此。明环,你才十八岁,我比你整整大了九载,你理当叫我一声兄长,我在此祝你早日觅得真正的良缘。”

孟渔不想让林明环知道自己的身不由己,那无非是多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心人,不如劝对方放下过往。

林明环流下泪来,在孟渔想要把手抽回去时又牢牢地抓住了,痛苦道:“他对你好吗?”

孟渔一字字地道:“贝阙珠宫,穿金戴银,肉山海酒,世人追随的东西我都有了,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回,他坚决地将自己的手从林明环的掌心里收了回来,起身道:“不是要做花灯吗,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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