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 第36章

邵明曜轻轻触碰小蝴蝶的翅膀,“我在北京五年,一直被控制在大宅里学习,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刚到北京时,被他带去参加和李家的家宴——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邵泽远和李家闹僵了,他把我弄回去就是为了牵制李家,让李家知道,邵明宸不是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我的五年对他全部的意义。”

林晃听得发怔,“你在短信里……”

“矫情过好多次,说觉得孤独,是吧。”邵明曜笑着划拉地上的沙,又摇头,“不是,我嘴硬,我当年说的应该是,没机会交到新朋友,但无所谓,反正也没时间。”

林晃垂下头,“也说过想念旧友的。”

或许是他无聊,多翻过几次,那些想念秦之烨、想念俞白、想念狗的文字像是漂浮在他眼前,每个字都清晰。

“邵明宸是我弟,李刺槿生的,比我小了七岁,没什么心眼的家伙。就连那个小屁孩都看出来邵泽远的意图了,暗示过我好多次,但我陷在做贵公子的美梦里不肯出来,直到今年六月,邵家和李家决定一起开拓新产业,一切隔阂必须消失,我就——”

“邵明曜——”

林晃心尖颤,想堵住邵明曜的嘴,不叫他说出后面的话。

“就被当垃圾处理了。”

“也不是,我本来就是垃圾,只是被放回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而已。”

邵明曜随手从地上捞起一颗石子,向围墙另一端一抛,石子落地,拴在院子里的北灰“呜呜”了两声。

“本来他顺了李家的意,纯粹要我到底层自生自灭去,听说连厂都给我选好了,是爷和他大吵一架,非把我捡回来。”

五年锐气,顷刻梦醒,付诸东流。

“爷老了,当年就管不动儿子,现在更无可奈何。所幸兜来兜去,我始终是他最疼爱的那个,邵明宸比不了。”邵明曜垂眸淡笑,“回来挺好的,其实蹭在爷身边,我才更踏实。邵明曜,这三个字的意义是我自己,不是邵家户口上的一个代号。”

林晃轻声问:“所以,还想出国么?”

“当然,我自己规划好的人生,绝不会因为邵泽远的龌龊发生一丝一毫的偏移。”邵明曜望着院墙的另一头,嘲讽地笑了一声,“他早晚会明白,从始至终,能掌控一切的只有我自己。他,算个屁。”

“我压根用不上他,自己能联系省重收学籍,开不了绿灯就慢慢等手续。没有大佬推荐信,那就考完本科A-Level再多考一个研究生GRE,大不了多拖一年,难道还真敲不开剑桥的门吗?”

“邵明曜……”

邵明曜忽然拾起林晃搭在膝上的手,摩挲着他手指上的戒指,轻声道:“晃晃。”

林晃垂眸,他的手指被邵明曜的手托着,皮肤间的触碰让他有些痒。

“邵明曜。”他屈起食指在邵明曜的掌心轻轻挠了两下,“你需要的话,就拿回去吧。”

“嗯。”

邵明曜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转下来,戴回自己手上。

他垂头深深吸气,又徐徐吐出。

像一头凶残的兽,在强迫自己收起獠牙。

“晃晃,别安慰我,我不想你安慰。

“不该记住的事,阻碍我往前走的人,我都有能力忘记。”

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得悄无声息。

笔直的雨线坠落,发出一片混沌的白噪声,小院里并排坐板凳的两个人都没动,直到浑身湿透。

一墙之隔,北灰在树下狼狈地绕了两圈,挣不开绳子,委屈地呜咽。过了一会儿,邵松柏开门出来,“砰”地撑开一把大黑伞,走到树下焦急道:“北灰快回家,别淋坏了……”

邵泽远跟出来,站在屋檐下招呼他:“爸,吃着饭呢,你管它干什么?狗崽子又不怕淋。”

邵松柏像是没听见,紧忙着解了绳子把北灰牵在伞下,狗子挨着他的裤脚往回走,路过那堵墙,他又重复地喃喃道:“北灰快回家,快回家,下雨了……”

邵明曜在雨中俯身抱住膝盖,林晃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发现老院竟然没有雨伞,最后从仓库里扯了一块塑料布出来,“哗”地抖开,把自己和邵明曜一起罩在底下。

他们肩抵着肩,雨打塑料布,稀里哗啦,雨水沿着邵明曜的头发成股往下流,邵明曜朦胧中抬眸去看林晃,却见林晃从兜里摸出一只口罩,在他左右耳朵上摸了半天,像他给北灰抓痒,摸得他头皮发麻,才终于把那两根不听话的挂绳一左一右挂在了他耳朵上。

“干什么?”邵明曜的声音也被闷在口罩里了。

林晃说:“借你躲一会儿。”

“一个口罩能躲什么?”

“什么都能躲啊。”林晃解释:“你要是哭了,可以在口罩下龇牙咧嘴,我看不见。”

邵明曜无语道:“就算真有人想哭,听了你这话也得气得憋回去。再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林晃摇头:“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太深了。”

“我误会你什么了?你——”

“快别吵。”林晃一把捂住他的口罩,“打雷专劈嗓门大的。”

邵明曜:“……”

雨声平息时,邵明曜有些发困,趴在膝上侧头看着林晃,“还敢说没收到那些短信?”

林晃垂眸看着两人碰在一起的腿,“零星收到一些,但大多数都忘了。”

“大多数?”

“嗯。”

“所以还是记住了一小部分。”

“是啊,有几条你惨兮兮的,蛮好笑。”

“无所谓,反正你每条都看了。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贱命一条,没见过贵公子的生活,好奇而已。”

“那现在知道贵公子变回落水狗,爽吗。”

“还行,不够爽。”

“为什么?”

“发现你依旧支棱着,站在阳光底下,没进阴沟,也不受憋屈。你是非典型落水狗。”

邵明曜愣了一下,注视着林晃一本正经的眼睛,忽然笑起来。

“那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没让你幸灾乐祸个痛快。”

“没关系。”林晃平静道:“阴沟里的坏东西见得太多了,身边多一个能晃瞎眼的也不错。”

雨停了,林晃起身把塑料布揭开,“我去把蛋糕给爷爷挂在门上。”

“那我吃什么?”邵明曜在后头问,“你不是让我来吃蛋糕的吗?”

“你又不过生日。”

邵明曜看着那道身影灵巧地越过门槛,长叹一声。

对林晃,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檐上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细碎的积雨,蛋糕被送走了,但小院里仍旧笼着一股清甜的香气,被雨水冲刷后,更甜得沁入人心。

邵明曜起身进屋,路过厨房时停下了脚步。

布满狼藉的操作台上,中央腾出块干净地,摆着一枚乌漆平瓷盘。

一只洁白的酥挞安静地盛放在瓷盘上,几颗晶莹圆滚的泡芙球接连镶嵌。一片薄脆饼干做成半圆弧,沿着泡芙间的动线环绕在酥挞之上,像半轮圆月。

林晃安静地走到他身后,“我回老家,其实是为了找一张妈妈的手稿,虽然机会渺茫,但还是来碰碰运气。”

邵明曜蓦然回头,林晃的视线正越过他看向那道甜点,那双眼眸沉寂如常,却又仿佛多了一丝专注。

“法甜主理人大赛,我妈妈当年设计好了每一轮的作品,但来不及参赛就死在了火里。今年换我参加,我会逐一实现妈妈当年的构思,如果能走到决赛是最好,虽然决赛的手稿还没找到。”

林晃收回视线,“第二轮的作品以梨为元素,第一版还原妈妈的设计,核心概念是‘思念’,选择清爽的果泥和啫喱酱,搭配淡奶油慕斯。第二版是我自己的想法,之后会在店里上架,就是你面前这个。”

邵明曜走到甜点前,指尖一抹,捻起旁边的小卡。

酥梨圣多诺黑挞· 「联系」

邵明曜出神了一瞬,低声念道:“联系……”

“这是一款重糖油的酥挞,酥梨是爷爷从陕西带回来的,梨和柠檬混打果酱做泡芙馅,梨肉卡仕达做酥挞馅,挞身是酥性饼干,撒缀的是玄米脆片,玄米也做了梨汁调味过的焦糖封层……”

邵明曜回头打断道:“你跟我一个外行说这些……”

林晃抬眸,湿透的口罩和刘海还贴在脸上,更衬出那双眸的寂静。

他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这么甜,够不够哄你?”

邵明曜怔了下,用手指捏起一颗泡芙,捻进嘴里。

酥脆的焦糖泡芙壳在口中碎裂,馥郁的梨子甜蔓延开,又被柠檬的刺激感遮住,甜蜜又酸涩。

他以为林晃只是简简单单地“管店”而已。

“够不够甜?”林晃又问,很执着。

邵明曜点头。

他又掰碎圆弧饼干放进嘴里,一点点抿黄油的酥香。

林晃忽然别开脸,“算了,给你吃纯属浪费。”

“嗯?”

“法甜忌讳分层品尝,你破坏了设计的用心。”林晃语露嫌弃,“看吧,做不做贵公子也就那样了,老土。”

邵明曜一愣,继而被气得撑着灶台笑了半天,手捏起整只酥挞,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

酥松的饼干,脆甜的焦糖壳,粘稠的卡仕达,清爽的果酱馅,在嘴里交织融化。

吃到最后,有什么东西硌在舌头上。

苦了吧唧。

邵明曜把那枚丑陋的杏核从嘴里拿出来,皱眉。

“不是,林晃——”他深吸气,“你知道这些放了五年的果核很脏——”

“我洗了。”林晃语气生硬。

“谁知道你洗没洗干净,你要是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可以不用——”

“闭嘴,邵明曜。”

林晃走上前来,从邵明曜手中拿过那枚杏核,放在掌心,顿了顿,忽地抬手覆上他的眼。

掌心虚拢着,杏核轻轻硌在眼皮上,触感有些粗砺。

但搭着眼尾的手指却很细嫩,像落在鼻尖的一只小蝴蝶,轻得他痒,又细得他不忍躲避。

“第三枚杏核,第三个要求——”林晃轻声说,“不要再想让你难堪的人和事了,邵明曜,忘了那些空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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