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人鱼做了掩饰,化名罗娜。宛如魔窟的囚禁实验生涯下,她对人类的仇恨无比强烈。在坎因的角度,就能看到人鱼兜帽下表情僵硬,她正竭力克制面对人类的杀意。不过这条船上的成员行动更像无生气的傀儡,并没有太多。
船只缓缓到港,海港咸腥湿润气味迎面而来。人鱼和坎因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混在原住民当中往港口走。正在收绳的水手忽然几步跨过拦在他们面前:“小姐,麻烦你等一下。”
初到陌生地盘,尚未探明情况,并不适合轻举妄动。人鱼和坎因不约而同慢下脚步。不远处的海港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任何喧闹吆喝声音。海水冰冷空寂一潮一潮拍打船身,整个天空晦冥黯淡,海水翻搅着灰色。
面前的水手头发乱糟糟如同蓬草,红褐色胡须虬结,整张面部只能看到眼鼻的位置。他的瞳孔呈现出淡灰色,目光如其他同类一般,显得空虚涣散:“罗娜……你的名字听起来像因塞人。”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触即发。
坎因不动声色侧了侧身,如山的大块头彻底绝断水手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偶尔瞟来的目光。杀意在无形中凝结,水手蓦然打个冷噤,如梦初醒拖着脚步往侧边挪去,口中仍在梦呓般呢喃:“抱歉,我说了什么吗?好像又走神了,工作,工作。”
他又按部就班执行起水手的任务,直到人鱼和坎因走下甲板,都没有看过一眼。仿佛完全忘记了几秒前发生的事情。
坎因曾经听说过因塞人,那是一个红发人种。因为灭绝的方式凄惨诡异,不同星球上都流传着异闻,称因塞人为“受诅咒的红色”。
踏上海港的陆地,雾气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沁入肌肤的黏腻和冰寒。红发人鱼彻底将自己藏进斗篷阴影中,经历刚才的插曲,她神经彻底紧绷,厌倦烦躁与任何一个人类接触。可是行走在狭窄的鱼巷,青石板路弥漫着潮湿腥味,居民诡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到她身上。当她戒备回视,他们却都低着头,沉默整理渔网,切割夹带灰白的鱼肉,或者将污浊暗沉血水冲刷到青石板上。
他们动作僵硬中带着几分似曾相识,令她想到森冷白光的实验室,愤怒无力目睹那群人类如何划开同族躯体。
冷汗沿着红发人鱼背脊滑落,过往阴影之下的恐惧仇恨席卷而来,步伐无意识越发迟滞无力……
“看前面。”身体一阵倾斜,人鱼被坎因轻轻提到跟前。
人鱼体格本来就比坎因娇小纤细。何况她一直遭受折磨,分量只有那么轻。比提留小孩还容易。
短短几秒内,坎因又将深海群族经历的无妄之灾翻出来回忆了一遍。
红发人鱼默默靠近坎因前行。在深海里,坎因对于人鱼总是唯命是从,从不这样擅作主张。
她九死一生,侥幸重获自由,外面的世界也在发生着她所不能掌控的改变。
人鱼每时每刻都会重新意识到这一点。
浩劫之后,坎因隐忍仇恨在陆地上生存,是否重复经历着她刚才濒临破碎崩溃的心境。
又究竟重复多少次,才能表面上维持冷静克制。
还有他。
她想到了闻歌。临分别前,银发人鱼分给了她一半力量。
不知道是哪颗星球遗落的同族。他也在品味着和他们同样的悲伤与仇恨吗?
世界晦蒙黯淡,身边坎因守护着她同行。同族一幕幕的挣扎血泪浮现心头,红发人鱼闭了闭眼,心脏的跳动渐渐变得坚定沉重。
觉悟过后,她做了决定。
同族生死未卜,前路显得如此渺茫不可捉摸。但她的同伴们在渺茫中前行至此,她不能也不该犹疑彷徨下去。
人鱼往前看,立刻发现了坎因在意的目标。
太明显了。
这是一个全然笼罩着灰暗死寂的星球,可那个人类却保留着太过活跃的色彩。如此显眼,不加任何伪饰,完全将“外来者”的身份摆在明面。
她和坎因不用交流沟通,便明白双方的意思。
——跟上去。
海港小镇到处都是逼仄迂回的暗巷,目标速度很快。和居民缓慢僵硬的动作相比,他们几次都觉得追踪得太过明显。
不过对方似乎无所顾忌,全程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巷口尽头停了一辆四座车,银黑锃亮,打着暗绿蛇身徽章。这种车的后备箱远比车厢要大,专门为贵族财阀服务,方便浩浩荡荡携带物资出门。
红发人鱼在兜帽下浑身紧绷。
毁灭家园之仇,糟践同族之恨,她铭心刻骨,日夜不敢忘。车把手上蛇样盘亘的徽章,正是仇人的象征。
看来多瓦家族和白塔那群恶鬼,藏匿在了影族的地盘。
那个人类丝毫没有发现被跟踪,上车后车门自动闭合。
利用这个间隙,坎因带着人鱼混入了车的后备箱。
司机随意看了眼四周,启动油门:“又忙一天,找到线索了?”
“呸。”被追踪者重重摔进车座靠背,满口抱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说什么漏掉的货物,我看呐,准是哪一个环节被人做了手脚。他们把东西捞到手,害得老子天天跑动跑西!”
人鱼和坎因屏声藏在车厢,前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透过后车盖上一道极窄的玻璃,巷子越来越往后退去。
“在这种地方受气,还不如留在辰砂星。”
“别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留下的弟兄说不定都被杀光了,好歹我俩还活着。”
“唉……”
“不过到底是什么这么精贵,大人催这么急?”
“漏掉的货可不简单,白塔运出来的,你说还能是什么?”
“什么?难道是人鱼?!”
“嘘——别嚷嚷。这话我可只告诉你,从最开始,我们的族长大人就在悄悄往这里运送人鱼。以前管这个的是我叔父,不过后来他失踪了,转运差事就落到我头上。那天事发突然,从白塔分了好几批货出来。毕竟人多眼杂,自然有人藏私。”
“这、这怎么办?今天可就是族长大人的最后期限啊。”
“还能怎么办?随便编点话应付了事。呵呵,这可不是以前的多瓦……”
整个地域被厚重的乌云覆盖,光线丝毫不能透过阴霾照进来。视野内一切越发显得灰暗,有些时候,红发人鱼会有种在海洋的错觉。地面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昏暗的灯光遥遥点缀着黑暗。低矮扭曲的树木几乎都是光秃秃的,爬满青苔与藤蔓,恍惚间就像海底错落珊瑚。每当有微弱的风吹过,树枝发出刺耳的嘶鸣,让人毛骨悚然。
车轮碾压过厚厚的湿泥与腐叶。越往里面走,生命的气息越发微弱混沌。
驾驶室内也透着一股灰蒙蒙的压抑烦闷。
出于他们意料,一路守卫少得可怜。轻率随便混进了树林边界的庄园。
又跟随着这两人来到了庄园的主屋。
室内阴暗冰冷,正中心有一座青白影子雕像,雕像下伫立着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人鱼和坎因潜藏的方向。他看上去是个贵族,衣着考究、鬓发斑白,神色顽固倨傲。
红发人鱼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坎因潜入白塔,有意收集过多瓦的资料,他勉强认出,眼前人类正是多瓦不可一世的族长。
他不免有些吃惊。并非惊讶多瓦族长在此处,而是惊讶于他的衰老程度和身上无法遮掩的破败之相。
两名下属表面恭敬地与族长进行了一番无关紧要对话。正如负责人鱼运输的人类所说,在影族地盘,族长根本无心治责他们。得知没有找到人鱼后,族长便厌烦摆手,让他们离开。
“必须看管好剩下的人鱼,否则,你会消失在影子之下。”
下属差点笑出声,假模假样咳嗽一声,油腔滑调回答:“遵命,族长大人。”
消失的同族原来就在他管理之下。
红发人鱼决定隐藏行踪继续跟随,而坎因留在原地,继续监视多瓦族长的行动。
他们互相都有些不放心,但此时此刻,唯有将信任交给对方。
多瓦族长独自在室内来回踱步,时而双眼迸射出喜悦与期待,痴迷抚摸雕像。
四下无人,神一定会回应他的祈求和欲望。他想要永恒生命,想要无尽权利,想要庞大力量。
——无所不能的神啊。
他的眼神变得空虚涣散,痴痴凝视着空中某个焦点。他的精神掉入某个虚幻缥缈的空间,四处传来怪异的声音,仿佛是虚空传来的无数道低语。这声音引人憧憬又惴惴不安。
多瓦族长知道,神在回应他。
神虚无的声音断断续续:“……更多的力量……降临……”
信徒深知,伟大卡俄斯残留的意识,在等待一场复生,重新降临世界。
为此,他们愿意奉献一切。
多瓦家族经营多年的名望人心,正是为了换取信仰,得到供养卡俄斯的力量。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一条不属于多瓦名下的银尾人鱼出现。原本稳固的民心浮动,向皇室倾斜。多瓦接二连三被曝出丑闻,可供收割的信仰力量一落千丈。他们不得不退守青牙公国。
多瓦族长隐隐感觉,局势本不该是这样,他们本该……
本该怎样呢?
眼下卡俄斯大人复生的日期临近,需要的献祭越发越多,这种情况,难以满足神唤取力量的需求。
多瓦仓促败逃,减去运输途中遗落死亡的,顺利带回的原始种人鱼数量有限。
不过这无关紧要。作为神的眷属,他将成为不死不灭的化身。流逝的时间不值一提。
只要给他时间,他完全能够筹谋布局,再次培育繁殖人鱼,操控人类来满足卡俄斯愈发贪婪的胃口。
至于现在……
“下仆已经听到了您的声音。”带着绿宝石扳指的手落在密室封印上,族长声音难以抑制狂热与激动,亲手打开密道。
坎因一下心提了起来。
里面是一条昏睡不醒的人鱼,失去光泽的头发憔悴黯淡,本该透明的耳鳍蒙着一层白翳。从内而外透露着灰败死气。
——已经没救了。
他很快意识到,心口泛起无穷无尽的悲哀。
坎因亲眼目睹黑暗如何爬满人鱼,快速侵蚀分解那具躯体。本该在深海自由无拘的人鱼。
坎因恶狠狠看着,眼眶几乎撕裂,热泪蓄满双眼。他不能眨眼,一眨眼,泪就会流下来,惊扰室内的仇敌。
黑影里的混沌此刻非常愉悦,在信徒拥趸下,享用祭品后变得无比松懈。
——这个气味和温度,是叫做人鱼的东西吧。
世界诞生伊始,只有混沌存在,这便是卡俄斯本名的由来。这段时间并不长,卡俄斯很快陷入沉睡,混沌世界划出天、地、海,有了光明与黑暗之分。
原本汇集混沌的本源力量,散落成不同世界的运行法则,生物欣欣向荣。
卡俄斯沉睡亿万年,想要醒来,必须吞食本源力量。
它没有思想,全赖本能行动,就近选择了想要吞噬的第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碧波荡漾,人鱼种族受天地法则钟爱,蕴含着世界本源的力量。
复苏的欲望驱使卡俄斯分|身藏在海阴影中,企图吞噬人鱼。
可接连失败,倒是吃了不少人类。他从人类的味道中学会了一点狡猾。
挑选信徒降下神启,人类崇拜信仰名为卡俄斯的祂。为此,开始按照神喻,争相追逐猎杀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