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清亮的声音道。
他停了停,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这个陌生的词语。
“嗯,就是能杀死伤口里的脏东西,防止发炎感染的。”
灼痛使男人的肌肉条件反射地痉挛紧绷,但他只是轻嘶了一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晏做好伤口和周围皮肤的消毒,抬头看他一眼,提前打预防针道:“阿斯尔,我现在要把你的伤口缝起来——有点痛,你忍着,别乱动。”
阿斯尔端正地坐好,认真地点头,又摇头,说:“谢晏缝,不痛。”
蒸馏、烧酒?
消毒?缝伤口?
谢晏这是又发明了新的东西么,阿斯尔反复咀嚼着这些词语,如果这样做能够减少炎症的发生,那将会有更多受伤的战士能够活下来。
这对于常年马背征战,且人丁并不兴旺的赫勒人来说,无疑又是一项极有意义的发明。
谢晏怎么就这么好呢?
他何其有幸,才能与谢晏相遇。
若有一天他彻底消灭哈日赫勒、统一赫勒其余六族,可达尔草原再无战火离乱,那也一定是因为谢晏仁慈的赐予。
阿斯尔眼眶微热,目光落在青年漆黑的发顶上,略粗的缝针和麻线穿过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感,在某种澎湃的心绪下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只有谢晏指尖拂过的温度显得格外灼人,让他情不自禁地下腹发紧,用尽了自制力才不至于露出窘迫的情态。
谢晏哪晓得这野人缝个伤口都能遐想连篇,只认真仔细地将缝线拉紧,在最后恶趣味地打了个蝴蝶结,站起身哼笑道:“好了。”
阿斯尔低头去看,竟觉得那缝合的痕迹也莫名有些好看,比自己身上其他的伤疤都特别。
他还想伸手摸一摸,谢晏又紧急叫停,不许他乱摸,还让他自己用纱布,也就是细麻布重新包扎好。
阿斯尔听谢晏的话,一边熟练地自己裹起伤口,一边忍不住咧唇笑起来:“谢晏,你对我真好。”
他那傻兮兮的模样,谢晏实在不忍直视,洗干净手收拾了一下残局,便开口道:“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其他受伤的战士们。”
“谢晏,等等我!”
见谢晏转身要走,阿斯尔连忙加快手速,把纱布草草打好结,站起来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端午假期快乐!也祝高考的宝贝们都得偿所愿,金榜题名!出来旅游啦,用手机写可能比较慢,希望大家见谅··*
第17章 土法青霉
谢晏本不想同意,但回头看见阿斯尔敏捷矫健的步伐,那生龙活虎的样子,若不是自己刚刚才帮他缝合完伤口,他身上还缠着新鲜的纱布,单看他的神情状态,完全看不出受了这么重的伤。
察觉到谢晏皱起的眉头,阿斯尔的动作幅度收敛了些,补充保证说:“我会小心,不乱动。”
又正色道:“谢晏,我是他们的首领,这种时候,我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男人浅金的眼眸神色深沉,倒显出几分稳重可靠来。
谢晏想了想,颔首道:“好吧。但要是伤口再裂开,你就必须回来躺着。”
阿斯尔连连点头应下,心里又想,谢晏在关心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了呢?
想着想着,嘴角便不自觉扬了起来,差点连外袍都忘记披上就走出帐子,还是谢晏想起这回事,才让他折回去穿好衣服再一同去看望伤员。
医疗帐篷搭建在王庭的西北角。
谢晏原想过直接将伤者都安置在大帐前的广场上,但考虑到赫勒人的信仰,不好拆掉祭台,且萨满巫师们相信西北方是神灵汇聚的方向,有利于伤患恢复,便还是将这“临时医院”设在了那里。
在女孩子们尽职尽责的打理下,整片区域都十分干净卫生,井然有序。
伤员们根据伤势轻重分别安置,还按谢晏说的分出了专门的“手术室”、“观察室”、“重症监护室”等等。
主要由赫勒的女人们自发组成的“护士”队伍在帐篷间穿行,各司其职,人人都戴着麻布做的“口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酒精挥发的气味,倒真有些后世医院的气氛。
这场景谢晏早已见过,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阿斯尔却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讶然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观察。
无论是哪一支赫勒人,在战场上皆是悍不惧死的勇士,是以无论胜败,战后的情形都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巫医先是巫,后才是医,除了用草药外便只有祈神祝祷,轻伤者尚可靠体质撑过难关,重伤者则往往听天由命。
赫勒的战士们并不畏惧死亡,但伤痛和别离总会让人心生哀戚。
而此刻站在这里,阿斯尔只觉得一切都显得格外平和,井井有条,分明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却充满了生的希望。
男人金眸中异样的神采闪动,最终感激而炽热的目光望向谢晏:“谢谢你,谢晏……”
现在道谢未免太早,谢晏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带着阿斯尔径直走向挂着粗糙的白底红十字旗帜的医帐。
自告奋勇担任“护士长”的萨娜见到可敦和首领的到来,先是向他们行礼致意,而后主动向谢晏汇报起伤员们的情况。
谢晏教给巫医们的急救措施和基础医疗知识还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加上源源不断赶制的“酒精”以供消毒,目前“医院”里还暂时没有死亡病例,感染发热、昏迷不醒的也只是少数。
不过这才刚开始,阿斯尔带回来的精锐队伍中又有不少受伤的战士,现在正在“手术室”里接受治疗,隐隐还能听到压抑的痛呼与呻吟声从那一侧传来。
“观察室”里也有许多仍在等待的伤员,与哈日赫勒作战的三千轻骑,除却已经牺牲的战士之外,近半数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
从概率上来看,随着时间推移,发炎感染的人数只会更多,若没有特效药治疗,迟早会有人因炎症或各种感染并发症去世。
这是谢晏所不愿意看到的,最坏的结果。
他深深叹息,最后下定了决心:“萨娜,你现在去帮我做一件事。”
“我需要收集大量发霉的食物,就是长了绿毛的、不能再吃的那种,霉越绿越好,越多越好。”
因为水土条件有限、种植技术落后,可达尔草原的主要粮食作物糜子米,也就是黍的产量并不高,所以赫勒人一向珍惜粮食,能够放到发霉的少之又少。
长了毛的面饼和奶皮子、牛羊肉都不能再食用,这也是有前人尝试过之后得出的经验教训,吃了这种“发霉”的食物会导致腹痛、腹泻,严重的甚至可能毒死人。
萨娜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可敦要她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只要谢晏开口,她就一定会努力达成他的命令。
于是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当即应下这事,同另一个帐篷里的小姐妹交接了一下医帐的工作后,便点了几个得力的“护士”,匆匆赶去满王庭找谢晏要的东西了。
阿斯尔也对谢晏的要求没有异议,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按捺不住问:“谢晏,你又想到了新的救人的办法么?”
“办法是有,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谢晏道。
其实土法青霉素做起来也不难,只需要先从发霉的米面、水果之类的食物上收集大量青霉,用米或其他淀粉类营养物磨成汁液做成培养液,植入青霉养上一个周。
再将培养液用滤棉过滤一遍,加入食用油——因为青霉素是水溶性的,当培养液中的脂溶性物质溶于油后,除去中层的不溶物,下层的水就是青霉素溶液。
这时把溶液倒入装有活性炭的容器内搅拌,让活性炭充分吸附青霉素,之后将这些活性炭放入漏斗状的分离管,用蒸馏水清洗,先后注入酸性水和碱性水,进一步提纯,从漏斗下方滤出的液体便是传说中的“土法青霉素”了。
制取完后还要用葡萄球菌做有效成分测试,但这都不是最难的部分,决定土法青霉素究竟是“救命”还是“害命”的关键,实则是其中一种“展青霉素”的含量。
谢晏记得很清楚,这玩意连现代科学家都已经放弃研究其作用,是板上钉钉的毒素。
它和青霉素一样溶于水,在土法制作青霉素时根本无法分离,只能在制作的源头就选取更绿的霉菌,或者选择生长在橘子之类的展青霉素不爱长的水果上的霉菌,以求降低其中展青霉素的占比。
而赫勒人这里根本没有橘子,也没有活性炭,只能用高温煮沸消毒过的木炭或竹炭粉代替;至于滤棉,也只能试试最细密的布料能不能做个“平替”。
酸性水可以用醋来调制,赫勒人倒还是有食用醋的,那是酿酒过程中“失败”的产物;碱性水在现代通常是小苏打,在这个时空就只好用草木灰溶液来替代了。
几乎所有的步骤都打了折扣,偏偏有毒的部分还是不可避免,成功的概率可谓小之又小。
但不管几率有多小,谢晏都必须要试一试。
这是他最后压箱底的救命稻草,如果有伤患不幸到了生死抉择的这一步,便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不了用药前先捉点老鼠野兔之类的来做动物实验,谢晏知道这很残忍,但就像阿斯尔说过的,有时候杀生是为了求生,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对于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来说,土法青霉素的制备过程还算比较好理解,可对于微观生物学还处于完全蒙昧状态的赫勒人,这一通操作便显得玄之又玄了。
很多专有名词谢晏也不知道如何用赫勒语向阿斯尔解释,但他还是详细地把整个培养方法和青霉素的作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对方。
阿斯尔听得很认真,哪怕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听不懂其中的一些关键词,可是他听得懂谢晏说“青霉素”可以救人。
在谢晏的观念中,只要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对人有害的可能,这药就还很“危险”。
但在阿斯尔听来,他所描述的“土法青霉素”,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神药”。
只要能够多一线活下来的希望,哪怕只多救一个人,那也是极好的。
见阿斯尔一边听一边认同似的点头,谢晏忽然停下来,冷不丁问:“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阿斯尔仿佛有些不大好意思,深麦色的脸颊边微微发红,老实地摇了摇头,又连忙补充说:“谢晏很厉害,谢晏说的都对。”
“你就只会说我‘厉害’,万一……”
谢晏无奈失笑,想到失败的后果,话音嗫嚅顿住。
阿斯尔却以为他是嫌自己夸人的花样不够多,不假思索便接着真心夸赞道:“谢晏不仅厉害,还聪明,善良,仁慈,宽容,又很漂亮,还很香……谢晏是天底下——还有天上最好的人。”
“……也是我最喜欢、唯一喜欢的人。”
谢晏听见阿斯尔的表白,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动,便捕捉到那几个关键词。
说他漂亮就算了,很香是什么意思?
啊??
他后退半步,皱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阿斯尔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止住话头改口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谢晏。”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男人略微低头,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谢晏,灿金的眼底灼然有光,仿若虔诚的信徒凝望着他无所不能的神明。
谢晏目光触到他的视线,不知怎的又本能地别过脸闪躲。
只装作左右看了看,开口道:“走吧,我们先去病房里看看,等萨娜她们回来,再考虑青霉素的事。”
“嗯。”
阿斯尔应声跟上谢晏。
另一边,萨娜带着女人们挨家挨户询问,向族人收集发霉的食物。
发霉长毛的吃食已经很少有,其中还有些长的不是绿色的霉,若再抛开那些不够绿的,能达到谢晏标准的就更少了。
转眼已走过大半个王庭,萨娜不禁开始忧虑,若是找不够可敦要的东西该怎么办?
她正想着,来到一家朴素而陈旧的毡房前,那帐子比起别家都要小上一圈,看得出生活并不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