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琢 第3章

然而,后来还是出了大事——于我而言的大事。

到了2019年,我先后经历进入高三下学期、变成成年人,过不了多久,就是六月份的高考。

对于这场考试,我的的确确期待了很久。在我心里,这是第一个远走高飞、离开粟水、离开大山的机会。

镇子里多的是人只上过小学,或是一辈子没读过书,把中学念完已经是很稀奇的事,更别提大学。

他们觉得进城打工也是离开大山。可我还是想高考,想上大学。

学习这条道路会有选择的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而我坚信我就是其中之一。

秦志勇却在五月份失踪了。

我不担心他的死活,他这种混账当然一命呜呼最好。可我大概猜得到,他失踪是为了躲债——因为他甚至挖出了我埋在树下的钱。

三年前奶奶去世后,我数了数她留给我的钱,一共一千五百人民币,我把钱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了粟水镇。

那些钱我一分没动,我也知道不能放在家里,不然迟早会被秦志勇拿去挥霍,所以我思来想去,埋在了家门口一棵树下。

谁能想到他连这种地方都能找到……

果然,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亲手骟了这个烂人,再将其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跑路躲债的秦志勇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最终还是等来了追债的人。

五月末的一个傍晚,我照常在放学后向商店走。这一阵子秦志勇不在,而我忙着高考,商店没有开张。如果没有秦志勇这颗炸弹,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备考状态。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傍晚。血红色的太阳退出得那么慢,其间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现在想来,倒是像某种不祥的征兆与隐喻。

就在我拐入一条小路时,突然被人从身后蒙住了脑袋,嘴巴也被毛巾塞住。

对面共有三人,我挣脱不开,就这样被拉上了一辆车。一路上,我的双手被捆着,眼睛也被遮住,分辨不出自己在哪一条路上,只能感觉出异常颠簸,像是驶出粟水镇的方向。

等待车子停下,我又被那三人推搡着下了车。直到进了一间小屋,他们将我绑在椅子上,确认我动弹不得之后,才摘下我的头套,拿出我嘴里的毛巾。

骤然恢复了视线,我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密闭的小仓库内。这里没有窗户,屋内一片昏暗,我看不清周遭环境,自知自己处于弱势的一方,几乎毫无胜算。

在那种时候,说不慌张一定是假的……尽管这样的桥段在小说电影里已经烂大街,但真真切切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还是难免头脑发懵。

我一条贱命不值钱,但在临近高考这个节骨眼上,我一点也不想出事。

三人里为首的是个光头,他没让我疑惑太久,开门见山地告诉我,秦志勇还不上牌友的债,又不想把商店抵押出去,干脆拆东墙补西墙,去借了高利贷。

秦志勇欠下的钱就像滚雪球,最终的数目令他难以负担,他见大事不妙,自己跑了躲风头,讨债的人反而盯上了我。

光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被绑在椅子上的我也笼罩在他的影子中。对方开口道:“你就是秦志勇的儿子秦理吧,听说过父债子偿吗?”

父债子偿?且不说合不合理,我能拿什么偿?

后背已经被不断冒出的冷汗浸透,我尽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回答他:“我没有钱。”

“知道你一个高中生没钱,”光头继续道,“也的确没想叫你还钱。”

沉默了几秒钟,我才问:“什么意思?”

“秦志勇跑了,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但天底下没有欠债不还的道理,既然你是他儿子,就先给你一点教训。”光头向我走近一步,缓缓道,“不用钱来还,也可以用别的地方来还。”

“这次,先打断你的手。”

作者有话说

代餐狂魔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适合这对的动物塑(看图移步wb@恕不归正,关键词搜“代餐”)

才意识到今天是520耶,希望可以拥有一些海星和评论给小情侣助兴,爱大家!(>.<)

第3章 海盐太妃糖

光头和另外两人的动作很干脆,其中一人按住我,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折断了我左手与右手的几根手指。

几声清脆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也许是因为从小糙养,再加上被秦志勇揍多了,我对于疼痛的忍耐力很高。可是当这股有预料的痛楚袭来时,令人近乎晕厥。

如果不是因为这几人重新在我嘴里塞了毛巾,我一定会遵循趋利避害的本能叫喊出声。

从绑架到被折断手指,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像是老天爷看不惯我过得太安逸,猝不及防地甩了我一巴掌,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指痕。

而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探出水面呼吸空气,又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按进了水里,看不到一丝生机。

我的头垂下来,身体因疼痛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淌下,砸在地上,洇开一片水痕。

……

“你还好吗?”

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像是被魇住了一样,想要睁开眼睛,想要起身,精神和身体却不受自己的控制,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床上。

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以为说话的人是余红菱。受伤那天回到粟水镇之后,是她把我送去了县城的医院,帮我支付了医药费。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亲生父母没有一人知情,只有红姐为我掉了眼泪。对我最好的人,反而与我非亲非故,不过从那天起,我便已决定将她视作至亲看待。

可是响在耳畔的不是红姐的声音,说话的明显是个男人……

下一秒,我感到有人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醒醒……你还好吗?”

这次,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时常重复这样的噩梦。每次醒来时,无一例外都会满身冷汗,沾湿衣服和被褥。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人是方应琢。

方应琢站在床边,面色流露出些许担忧。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我额头的温度,检测我是不是感冒发烧了。

我却像触电一样,身体动作比大脑反应更快,避开了他的手,“别碰我。”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神智渐渐清醒,忽然看着方应琢的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刚起床的嗓子又沙又哑,像是声带被刀子划过,非常难听。

“2019年8月25日。”

我沉默了几秒钟,心里有些失望。

每当我从相同的噩梦中惊醒,总会在第一时间确认现在的时间,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人生前十八年经历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境。

但妄想终究是妄想,如今距离五月末已经过了三个月,手上的伤口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可我却被留在了粟水镇。

六月七号,我出现在高考考场,折断的手指被套上固定器,不仅完全无法弯曲,稍稍一动就会感到钻心的疼,是那种咬碎了牙也无法挨过的剧痛。

在这两天的四场考试里,我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把监考官发的贴纸粘在试卷上,动笔答题根本就是奢望。

完全清醒的时候,我会刻意避免回想这些事、维持表面上的洒脱。

偏偏每到深夜,周公存心与我开玩笑,不让人好过,一遍遍地提醒我,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的房间内光线昏暗,我猜测天还没亮。等到情绪逐渐平复之后,我问方应琢:“你醒这么早?”

“嗯。昨天睡了太久午觉,晚上就没什么睡意了。”方应琢说,“醒来之后听见你在说梦话,有点担心。”

“我说了什么?”

“你说‘好疼’。”

我将这段话题结束:“没什么事,做噩梦了。”

下了床,我直接走进盥洗室去冲凉。即便在夏天,冰凉的水珠砸在我身上、顺着皮肤流落,还是让我打了个寒颤。

没过多久,我就适应了这样的温度,一点一点变得麻木。

看着眼前带着裂缝的水泥墙壁,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狠狠一拳捶在上面,用原始的、野蛮的方式发泄心中的不悦。

但如果真的这么做,我这一阵子的康复训练就前功尽弃了。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了一次,心里的郁结却没因此减轻半分。

不是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吗?怎么还会反反复复梦见这件事?

而且今天还有方应琢在场……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又在习惯性地因为焦虑啃指甲,大拇指指尖已经被我咬出了血,我却一点没感到痛,也无暇顾及。

今早这场淋浴比以往的耗时都要久,等我走出盥洗室、回到卧室的时候,方应琢已经穿戴整齐,身上衣服和昨天的款式略有不同,今天变成了白T深灰工装裤和白色球鞋。

那时我还不懂版型对衣服的重要性,只觉得这样简单的款式在方应琢身上比其他人都好看,说不出来的干净熨贴。

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一股浅淡的、轻轻柔柔的香气。

那股香气大概来自方应琢昨晚使用过的洗护用品,分不清是红桔还是甜橙,后来我才知道这股香调是佛手柑。

方应琢又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我真的没什么事。于是他放心下来,拉开窗帘,从包里取出一个气垫梳。

他这时还没有束起头发,黑亮柔顺的发丝在肩膀散开。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头发呵护得十分仔细,单是梳头就耗费了不少时间。

我第一次见这种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尖的人,还是个男的。

一时间,一颗心脏也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感填满。烦躁感的源头正是我旁边这个人。

没有人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尤其是在对方无论怎么看都是你的反义词的时候。

他脚上的白色球鞋一尘不染,我唯一一双白胶鞋来自中学时的一次募捐,鞋底早已脱胶裂开;他就读于名头响亮知名学府,也许根本不知道象牙塔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连高考的机会都要被秦志勇惹出的事毁掉;他来自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到粟水不过是为了散心、拍毕设,我却困在这里,过日复一日的生活,从未走出过眼前一座又一座连绵的群山。

我想,我应该是讨厌他的,讨厌里掺杂了嫉妒和不甘心,像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眼前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也幸亏他一无所知。

我今天还有事情要做。红姐说过她今天出院,我准备去诊所看看她。一想到方应琢原本应该是七月旅馆的顾客,我又叫上了方应琢。

方应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往往从互相知道彼此的姓名开始。虽然我和方应琢在此之前就像两条平行线,但我们现在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回答他:“秦理。秦朝的秦,理性的理。”

我给余红菱拿上了几样水果,临出门前,方应琢忽然叫住我:“秦理,这个给你。”

他摊开的手掌里,有两颗糖果。深棕色包装的海盐太妃糖,看起来十分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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