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晦买了一张前往边境的船票。
因为星盟边境的战事,乘坐民用飞船去边境的人非常少。坐在向明晦旁边的一个普通人一直不安地抖着腿,向明晦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才鼓足勇气攀谈上来。
“您也是公出吧?如果不是工作出差,谁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往边境跑啊。”
向明晦本来不想理他,但闻言还是道:“我去找人。”
旅客“哎哟”一声:“这战火连天的,怕是不好找啊。我上次还碰上一个说去边境旅游散心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真是……”
飞船的目的地离真正的边境星球还是有一些距离。向明晦下了飞船,一开始还能搭乘短途星际列车,然后,就租无人车。再后来,坐人力驾驶的黑车。
半个月后,他到达了那座死城。
并没有什么办法进入。整座城的外围,都被某种不可视的丝线密密地缠绕住了,窥不到破除的缝隙。向明晦在城外徘徊了一整天,天色始终是鲜血一样的火红,这座死城的时间好像永远停留在了逢魔时。
向明晦捕捉不到任何一丝熟悉的气息,看来,向引杀了一整座城的虫族以后,早就离开了。他开心地这么想着。
至于精神海枯竭,肯定也是误诊。
“向引一定是诈死,好躲得远远的”。
此刻,他分辨不出这个想法到底是侥幸心理还是自我欺骗。
系统看得毛骨悚然:“他怎么还在笑啊?看到这座死城,感受不到宿主的气息,宿主肯定已经死了呀!”
向引有些复杂地看着向明晦,拉动光屏,把画面调成了倍速。
然而,向明晦从边境回来以后,突然恢复了正常。他不再排斥向家,参与起大小的家族活动,还恢复了外出任务,继续和苏帷搭档。某天向家告诉他,他的前监护人因为失踪时间太长,现在被认定为死亡,苏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相对平静地接受了。
这时,距离向引死遁,已经过去两年。
他的波澜不惊引起向伯昌的注意,继续对他考察一段时间后,向伯昌交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他做得不错,于是不多久晋升。做得不错,晋升;做得不错,晋升。
为向伯昌做事没多久,白塔内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向导基因库被人潜入,拷贝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向导的基因片段。基因库的数据外泄,人人自危,向伯昌要求彻查,把这个事交给了向明晦负责。
向明晦手段了得,很快就揪出了犯罪者,让他认罪伏法,完美解决了事件。这次基因库偷盗事件,解决得这么快速,本来因为虫族战争的战略问题,让特种人们颇有微词的向家,又重新顺拢了民心。
向家举办了隆重的庆功宴,邀请各路名流,还有电视台直播,向明晦毫无疑问是宴会焦点,被向伯昌带着到处介绍。所有人都知道这顿饭过后,向伯昌就会亲手培养他了。
苏帷作为向明晦目前的向导搭档,自然参加了宴会。酒过三巡,苏帷发现向明晦不在席中,他在休息室的阳台上找到了向明晦,向明晦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抓出一把小白片,以餐酒润口一把吞了下去。
苏帷赶紧冲上前,“你喝糊涂了吗,药怎么能和酒混在一起吃?你在吃什么药?”
他作势要夺过向明晦手中的小药瓶,以哨兵的反应本不可能被他得逞,但他却成功了。药瓶上没有标签空无一物。
“这到底是什么药?”苏帷奇怪地问,抬头看见向明晦突然皱起脸,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
不一会儿他的身体都抽搐了起来,通电了一样抖动着。
“我,我去叫医生。”苏帷吓坏了,拉开阳台门就要回去,却被向明晦喝住。
“维他命……而已。”他咬牙道,然后竟然开始把脑袋哐哐哐往栏杆上撞。
大哥,到这会儿了还搁这装呢!发病也看看时机啊!
苏帷跑回宴会厅,随便揪住一个向家人告诉他自己和向明晦离席一会儿,又回去把休息室门锁了,阳台的窗帘拉了个严实。做完这些事回到阳台,看见向明晦不撞栏杆了,像个喝多了或者吸多了的瘾君子,眼神空洞,坐在地上。
怎么看,都可怜得要命,一点不像春风得意的向家大少爷。
苏帷看着刚刚就一直拿在手里的小药瓶。
拧开瓶盖,内部散发出一股很淡的好闻的香气。苏帷还没再嗅两下,脑中就开始隐隐作痛。刚刚还跟条死鱼一样的向明晦扑了过来,一把抢走了药瓶。
“不行……不能让别的哨兵闻到……”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把药瓶死死扣在怀里,盖上瓶盖。
苏帷要再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他就枉做这个世界的主角受了。
“这是向引哥的向导素……你,偷取基因的犯人是你,你在基因库中复制出向引哥的基因片段,从而用他的向导素制作出向导素药物……人工向导素小白片,是针对没有天然向导素时候的应急药品,你却这么大把大把地吃……你已经产生依赖和耐药性了,是吗?你疯了。”
苏帷甚至没问他自制小白片的原因。和疯子没什么原因好问的。
他还以为,向明晦早就从向引重病失踪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毕竟,拿到向引的死亡证明时,他面无表情。当时,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看他那样还骂过他薄情无义。现在想来……
“我的精神图景,他在里面留下的造物,最近开始有了松动崩塌的迹象。我去找了黑医,答案是,需要他的向导素才能加固,阻止崩塌。”向明晦自己说出了原因,眷恋珍重地看着手里的小药瓶。
“改造松动,景观改变……说明他的精神力开始消散了,也许……他真的死了……”苏帷喃喃。
“不。他一定是诈死。好躲起来,离我远远的,让我找不到他。”向明晦发狠地否定道。
苏帷:“……”
他换了个角度,“这说明你被掩盖的记忆快复苏了,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记忆,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么?你觉得是好事么。我守不住他留给我的仅有的印记。”
向明晦阴寒冰冷的眼神射了过来。
苏帷不敢再说。很明了了,眼前这个疯子为了保留住向引在他精神图景内的改造,犯了大罪撒了大谎,搞到了向引的向导素,每天跟吃饭一样地吃药。
过犹不及。向导素小白片的副作用,每天都在折磨着他。
苏帷没有去告发他。他知道没法儿成功。向明晦装乖乖仔这么久,已经坐到他没法撼动的位置上去了。这个疯子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然而,无时不刻不在忍受另外的非人折磨。
苏帷隔天收拾东西离开了主星。他意识到他俩终究合不到一块儿去,没必要再奉陪了。他打算去找陆宇,之前,拿到向引的死亡证明后,陆宇就回到了他俩的故乡,那座贫民星在这几年里得到了不错的发展。
云空间里,向引伸手关掉了苏帷的那块光屏。“陆宇怕不是借口回老家抽出了,苏帷这回去大概率是找不到他。”
系统说:“宿主,你也是死得透透的了,遗留下来的精神力都开始消散了。又毁了一个小世界,我帮你抽出吧!”
向引:“又毁了一个小世界,你很得意?”他看着屏幕里的向明晦,“不急这一会儿,我再看看。”
系统问:“宿主,你心软了吗?”
“不。我只是单纯不理解他的做法。所以想看到最后。”
第063章 向哨世界22
向明晦还是一天天地吃向引的向导素做成的药片,药没了就去黑医那再做。长久地服药,强行用外力加固那些造物,他的精神图景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像刷了层层叠叠的老漆,扭曲丑陋至极。但他不敢停药,怕一停药,向引留下的痕迹就会像纸糊泥造的豆腐渣一样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也停不了药了。不吃药,他无法集中精神,焦虑,恶心,失眠。
吃了药,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每天坐在纯白的办公室里,处理向伯昌那分下来的军务。没人知道向家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向伯昌算计一世,却在儿子身上下错了一步棋,把很小一部分的军权分给了他。利用这一小股特种人队伍,向明晦建立起了自己的私兵,甚至和其他作战单位偷偷勾兑交换。自己最信任的亲信,他派出去找向引,待得比较久的私兵,他安插在向伯昌那里慢慢渗透。煽动、闹事、传谣,悄无声息。
几年过去,向引还是没找到,白塔也还是姓向,但具体是哪位,慢慢地,就不好说了。
直到首长办公室的门被向明晦的亲卫破开,向伯昌被要求交出所有军权逼宫当场,他都没想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辈子没打过感情牌,向伯昌说得有些磕巴:“你是我的儿子,我的权我的名以后不都是你的吗,你何苦夺权呢!”
向明晦抬腿走到他跟前,他虽然高大,体格却比正常哨兵消瘦许多,衣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浑身散发着阴沉幽寒的气息,像个没魂的幽灵。
“我不是夺权。我在报仇。”他说。
向伯昌涨红着脸冷汗涔涔:“这些年向家有什么亏欠你的地方?!难道你在埋怨对你身份的欺瞒吗?你该去找领养你的那个医生,他才是骗你最多的人!”
时间太久,他都想不出向引的名字了。
向明晦大方认道:“是,所以我现在准备去找他了。”
向伯昌不可理喻:“他早就死了好几年了!”
“他没死,他没死。”向明晦说着冷静又荒谬的话,消瘦的手指握成拳,把办公桌击出一个深坑。
向伯昌很久没看见用暴力夺取话语权的人了,瘫坐在扶手椅里。
“曾经,我想得到一个向导,但是我和他的相容度不够。我逼他做了长期标记,向家往我腺体打了六支人工向导素,洗掉了这个标记。之后,他下落不明。向家把他的消息掩盖得严严实实,两年后,交给我一个死亡证明单。
所以我要报仇,向家让我失去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就让向家也失去。我去找他,我也是为了报仇。他丢掉我的时间,已经长过他养我的时间了,这个仇我必须要报。”
看着向伯昌签完字,向明晦拿起文件,直接离开了办公室。
再没回来过。
白塔易主,但犹如无主,一片大乱。
好在虫族和星盟刚刚签订好停战协议,向明晦的烂摊子甩也甩得算有分寸。
云空间里,向引和系统,眼睁睁看着甩掉白塔不管的向明晦又去找黑医,看他毫不犹豫躺在手术台上。
看黑医鼓捣他的腺体几个钟头,然后一脸遗憾地说扩展相容域的手术失败了,而且因为之前他的腺体洗标记时就受到过伤害,又持续地吃人工向导素好几年,手术失败后,腺体的功能所剩无几。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向导可以调节他了。
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的向明晦听到这个消息,一脸平静地接受了。
他本来打算做腺体手术,扩展相容域,这样向引和他的结合就不会再痛苦。失败了,也无所谓。苏帷走之后本来就好几年都没有向导调节他了。
他买了船票,时隔数年又飞往死城,作为自己找向引的第一站。
系统问:“宿主,你有动容吗?”
向引说:“我不理解。他把他自己全毁了,为了一个死人。”
向明晦还记得当时火烧半边天的奇景,但这次他看着天色赶路,却一直没找到这座无名小城。战争将边境洗劫得死气一片,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城。
黄昏到了,天空染上了鲜血的颜色。一个钟过去,顺应自然地退了烧,夜幕沉沉。
腺体的刀伤在夜间疼痛加剧,没有向导调节五感,剧痛被放大数倍更难忍受。向明晦从口袋中抓出小白片放进嘴中,刚咽下去没多久,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行走的动作,捂住嘴,抽搐着倒在了地上。有鲜血指缝中流淌了出来。几年里,这个药的副作用已经大到身体很难承受的地步了。但他并没觉得痛苦,反而,只有服药的时候,他才会感到舒适和兴奋。
他倒在无数座死城门口,像一个伤兵,就这么被遗弃在荒芜的旷野里。
所幸,这里并不是人迹罕至。一个披着土色斗篷的人走近了他,询问他的情况。
这是一个普通人,上了年纪的老者。夜间风沙起来,他在寻找庇护所,正巧看见了倒下的向明晦。
他们在避风处生起了火,浅浅地交谈起来。
老者虽然是普通人,但他是研究特种人的专家,来到边境考察。抱着一些希望,向明晦和他叙述了自己和向引的事情,自己极窄的相容域,向引不时暴走的精神力,还有他能随意改动哨兵精神图景的神秘能力。
老者沉吟许久,激动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你的这个向导,务必让我见一见,他很有可能是这几十年来唯一的黑暗向导!”
向明晦突然涌起一阵恐慌,心脏骤缩,好像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老者激动难耐,喋喋地讲述道:“如果他是黑暗向导的话,那就都对上了!他和你有极高的相容度,所以才能随意改动你的精神图景!并且因为自身的精神力强度太高,所以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外泄精神力。至于为什么精神海会枯竭,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能把这个向导带给我见见吗!”
向明晦的手,缓缓摸向破烂的后颈。尖锐的刺痛,又该吃药了。
思维集中不了。
他在说什么?向引和他,本来就是可以的?
向引迄今为止做了什么,而他迄今为止又做了什么?
向导素,他在学校里觉得其他向导臭,但向引的向导素,到现在他都欲罢不能。
那个吞了他和向引信息素样本的检测仪,吞下去就卡死出不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