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我睡觉去了。”
翌日白天,荆平野特地上了四楼。
四年前,402的门口空空荡荡,里头的人像凭空蒸发掉,没有带走的只有一张印着“出入平安”的红色地垫。如今门旁摆了个橙黄色的鞋架子,上头放了三双鞋,两双白色的板鞋,一双女式运动鞋。
真的回来了。
荆平野纠结半天,刚要敲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中年男人厚实的嗓音,常珂的爸爸笑呵呵道:“平野,来找小珂玩的吗?正好一块吃午饭,来!”
“我……”荆平野脸通红,“我家里做饭了。”
常珂他爸揽着他肩膀往上走:“不碍事,他妈今天做排骨,吃两块再走!”
于是荆平野不得不跟着上楼坐着聊了半天,硬生生塞了两块排骨,等到饭点才找理由逃了下来。
年假过了,荆平野他爸妈便开工了。俩人在市里开了一家包子铺,生意尚且算兴旺,只是早起贪黑,白日里见不着人。
或许是开工第一天,人不多,晚上回来得早。刚吃完饭,荆平野正准备去遛狗,就听见夏蕾说:“让你爸去遛狗,你跟我出门一趟。”
“上哪儿去?”荆平野看到他妈怀里抱着的一盆草莓,“咱家发财了啊,买这么多草莓——“
“问东问西的,”夏蕾捏了颗草莓丢进他嘴里,“跟着走就得了。”
荆平野心满意足,听话地穿鞋,跟着夏蕾出门。
老旧小区楼的感应灯很迟钝,得跺几次脚才能亮,楼道里还有乱扔的可乐罐,脚步声在楼梯间很清晰地回响,夏蕾往上走着,荆平野问:“妈,上去找谁啊?”
“找你徐阿姨,”夏蕾道,“走快点。”
徐阿姨——荆平野愣了下,倏地想起应逐星的妈妈姓徐。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跑,但已经走到四楼,荆平野进退维谷,只能眼睁睁看着夏蕾抬手敲响了402的房门。
没有反应。
夏蕾不厌其烦地敲了第二回。
“会不会不在家啊?”荆平野道,“要不回去吧。”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很明显的“嗒嗒”声,紧接着,清润干净的嗓音隔着门传来。
“谁?”
荆平野一瞬间挺直了脊背,如临大敌的模样。
夏蕾道:“逐星吗?是我,小夏阿姨,我来看看你跟你妈妈。”
门内的人停顿了下,紧接着门打开,露出里面人的身影。
时隔四年,荆平野再度见到了应逐星。
在昏黄色的楼道灯里,应逐星穿着单薄的白色毛衣,宽松的灰色长裤,面如冠玉的白净模样,比起四年前变化很大,长开了,个子也拔高了,手里握着一根碳纤维的银白色盲杖。
荆平野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毫无焦距地落在前方,没什么神采。
“你跟妈妈吃完晚饭了吗,不打扰吧?”夏蕾也看向应逐星的眼睛,顿了下,又继续道,“方便进去坐坐吗?我们刚好带了点新鲜的草莓一块尝尝。”
应逐星敏锐地察觉到“我们”的字眼:“不打扰,小野也来了吗?”
那声“小野”像一颗石头,猝不及防地落进荆平野心里的湖泊,发出四年之后泛着波纹的清脆声响,他张了张嘴,居然连如何回应都不知道,只说:“……啊。”
应逐星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
一进门就能闻到很浓重的中药气味,熏得人头疼。家里杂乱,黑色垃圾袋堆在门口,餐桌上的碗筷也还没有收拾,白色灯光惨淡地笼着。
房屋格局倒是同之前一样,并不陌生。先前荆平野经常留在应逐星家里,徐阿姨会给他们做糖醋里脊,晚上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玩到深夜,等兴奋劲过了才睡。
他刚坐到沙发上,就听见夏蕾问:“你爸妈呢?”
应逐星顿了下,只说:“我妈在卧室休息的。”
里头忽然传来女人疲惫的声音,隔着门听不太仔细:“谁来了?”
“平野,你先跟逐星一块吃点草莓,聊聊天,”夏蕾把草莓盆放下,对应逐星说,“我去看看你妈妈。”
别留我一个人啊!荆平野瞪大眼,在心里喊,带我一块!
但夏蕾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应逐星把手里的盲杖靠着沙发放好,低头摸索着靠手,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客厅里安安静静,只剩他跟应逐星,一时谁也没有出声。
从五岁到十二岁,他们都是最好的朋友,然而四年不见,错过了彼此骨骼与性格天翻地覆的青春期,荆平野也无法确认彼此相交点的具体位置,从而不敢贸然越过界限,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突然他转念一想:
他眼睛又看不见,我有什么好尴尬的?
这个念头忽的冒出来后,荆平野陡然放松下来,抬起头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应逐星,试探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应逐星毫无反应。
一点都看不见吗?
应逐星忽然抬眼,视线虚虚落在荆平野的身侧,出声打破了沉默:“好久不见。”
好俗套的开头话,但荆平野无法像以前那样随意嘲笑他,只好也重复道:“好久不见。”
“你……”应逐星斟酌着用语,“还在上学吗?”
荆平野点点头,在意识到他看不见后,又“嗯”了声:“快高二了。”
应逐星低声:“好快。”
聊完两句,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无话可讲的沉默里,荆平野索性吃起了草莓,刚吃两颗,就听见应逐星问:“你现在长到一米九了吗?”
荆平野愣了下。
这句话是他三年级的时候讲的,起因是有一个六年级的傻大个叫他小豆丁,荆平野生闷气,于是应逐星不得不安慰了他一路,快回家的时候,荆平野突然发誓:“我一定要长到一米九!”
为此,他连喝了一个月的学生奶,恨不得一路飞长。然而现在十六岁了,荆平野也只是一米七五的个子,连一米八都没碰到。
这句年幼时候说过的大话,忽然在此时重新被提起,好像连带着这几年的陌生都消散了,距离缩近许多。荆平野“哼”了声:“都两米了。”
应逐星笑了起来:“真的假的?”
“你自己看——”荆平野脱口道,又戛然而止,声音小了很多,“对不起啊。”
应逐星摇摇头。
“你的眼睛……”荆平野忍不住问,“怎么看不见了?”
“不知道,有天早上起床就看不见了,可能是睡太晚了,也有可能是命不好,”应逐星居然还在笑,说得轻飘飘的,想来是不想多聊,于是岔开了话题,“你现在在哪里上学?”
荆平野识趣地没有再问:“滨城一中。”
“真好,一中我记得重本率很高,”应逐星像是替他高兴,他看向荆平野声音的源处,眼睛弯着笑,“我在这边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叫‘紫荆’,离一中不远,你有空……方便的话,可以来找我玩。”
特殊教育学校?
荆平野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应逐星还没离开的时候,他的成绩优良,是很聪明的小孩。如果按正常的轨迹发展,应逐星应该和他一样,进入滨城最好的高中就读,他们照样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荆平野嘴唇动了动:“……行。”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比如你四年前突然离开是因为眼睛吗,比如为什么离开不告诉我一声,再比如……你还把我当好哥们吗?
然而话还没出口,卧室门便打开了。荆平野连忙站了起来,在看到徐阿姨时明显愣住,直到夏蕾咳嗽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叫了声“徐阿姨”。
“平野也来了啊,长这么好看了,”徐瑶站在夏蕾的身侧,笑着说,“和逐星聊得正开心呢,俩孩子……”
其实方才荆平野几乎没有认出徐阿姨来。在印象里,四楼的徐阿姨长得很是漂亮,性格也温柔,经常给他糖果和雪饼吃。与如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针织帽、脸色蜡黄、面颊凹陷的模样全然不同,像是换了个人。
行将就木。
荆平野无端想起课本里学过的成语。
夏蕾:“你跟逐星早点休息吧,天也不早了。”
“我这也没做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徐瑶歉疚道,“下回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做顿好的。哎,你们还带了草莓过来,太破费了。”
“小孩爱吃,不破费,”夏蕾顿了下,轻声说,“你好好休养。”
应逐星站在一侧,垂在裤子两侧的手指细微地拢了下。听见脚步声响起,他这才拿着盲杖慢慢跟了过去,夏蕾和他妈妈的话喧杂,只有仔细听,他才能听得见荆平野跺亮楼道感应灯的脚步声。
“不用送了,我们走了,”夏蕾说,“平野,跟徐阿姨说再见。”
他听见荆平野的声音,很明亮清脆,说了句“再见”。
应逐星没有吭声,他低着头,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角落,用嘴形很轻地也说了句“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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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变故
进卧室时,夏蕾第一眼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堆药物,空盒散落,绿色,蓝色,空了的药袋子,以及桌上的干涸的中药液体。
徐瑶躺在床上,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坐起来,仓促拿过一旁的针织帽戴上。但饶是如此,夏蕾仍是看到了她掉光了头发的脑袋,顿在了原地。
徐瑶脸尴尬地笑了两声:“怎么来之前没提前说一声?我这儿也没拾掇拾掇,怪不体面的。”
她戴好帽子,这才拉了拉夏蕾的手:“过来坐,我好久没见你了。”
夏蕾问:“你头发怎么……”
“胃癌晚期了,”徐瑶浅笑,“做化疗头发得都剃了,看上去怪丑。”
夏蕾脑袋嗡的一声:“胃癌?你——”
徐瑶似乎并不愿多谈病情:“最近过得好吗?”
夏蕾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徐瑶,好半天才回过神,说:“挺好的。”
她原本预备好的寒暄成了一腔无用词。夏蕾拿起床头的药盒。上头写着华蟾素胶囊,盒身上用圆珠笔写的“早2晚2”有些掉色了:“你这病……多久了?”
“两年前查出来的了,当时医生说还有半年活头,这不也熬到过年了,没事啊,”徐瑶轻声,“回来之后也没跟你们说,主要日子过得不体面,怕叫你们看了笑话。”
夏蕾问:“怎么没在医院好好治疗?”
徐瑶只说:“太贵了。”
夏蕾低头,直到徐瑶指腹揩了揩她的脸颊,夏蕾才抬起头。
“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爱哭呢。”徐瑶笑着说。
夏蕾仓促地擦了下眼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