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迪诺已经经历了由疑惑到恍然大悟再到歉意的全过程,因此琴酒接下来的话变得略带安抚性:“我小时候不喜欢看故事。”
显然组织里不存在给小孩子看故事书的空间,但在琴酒来说,这话也是事实,他一直是个现实主义者,就算是看书也更喜欢看实在点的类型。
这话起了效果,迪诺的脸上重新浮现起轻快的笑容。
“但你还是看了这些,”他挥了挥手中的故事书,“感觉怎么样?”
琴酒没怎么犹豫地回答:“催眠效果不错。”
“你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啊……”迪诺有点汗颜,“这么说把它们拿过来是当安眠药用的吗?”
“那倒也不是,”琴酒回答,“只是放在这里,我没认真看。”
他在这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脑内复盘上课内容,其实并没有多少空闲,为数不多的休闲活动基本上都是迪诺带来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童话书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是很没有存在感的部分。
“如果你想要看书的话,和我说一声,拿点你喜欢的类型就是了,”迪诺随手翻着手中的书,“当时把它们留给你,也并不是非要你看的意思啦……”
哪怕明知道对方并不在意,他依然有些歉意,并且想要做点什么。
“没有必要,”琴酒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笑道,“下次切磋的时候尽力就行了。”
迪诺“啪”地把书合上,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还会有下次吗?!”
“不可能没有吧,”琴酒也靠上床头,此时双方再次到了同一水平面上,“……请多指教?”
迪诺默了几秒钟,将手上的书递回到他眼前:“我觉得,现在我需要安眠药了。”
第14章 明悟
琴酒没想到迪诺是真想让他念童话故事。
“你认真的?”他捧着那本书,意大利语的《海的女儿》,这故事家喻户晓到琴酒都听说过一点,只是没看过正文。
迪诺点点头,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困了:“让我也来试试它的催眠效果——小时候我每次都要听完才会睡着。”
除了迪诺·加百罗涅,大概不会有任何人能想到在睡前让琴酒念故事书,这几个词放在一起甚至可能让一些人做噩梦,但迪诺似乎很真诚,他已经顺着床头慢慢地滑下去了,脑袋落在枕头上,毯子拉到胸口的位置,仰躺着默默看着琴酒,眸子亮闪闪的,一副等待的样子,看着甚至有点乖巧。
几秒钟的对视后,琴酒翻开手中的书。
童话故事剧情简单,琴酒的语气更是平板无波,他本就不是那种很会讲故事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他不算很熟悉的意大利语,总之,这个柔软故事被他念得像是恐怖小说。
又或者是此时的场景本身更像恐怖小说,雪白的墙壁,和墙壁一样苍白的男人,机械般没有感情的声音流转不绝,光听声音像在念咒,内容却是经典童话,比起小美人鱼更像是克苏鲁。
迪诺·加百罗涅就在这样恐怖小说的氛围里睡着了。
琴酒在故事念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迪诺一直没有反应是因为睡着了,他睡得很安稳,仿佛边上没有一个正在读故事的杀手,此情此景,琴酒几乎要怀疑迪诺口中过去那个给他念童话故事的人是里包恩……真是加倍的可怕。
但似乎很有道理,这基本上能解释一切。
不过,探究里包恩到底是不是会给小徒弟念童话故事的那种老师,似乎对当下的场景毫无意义。
琴酒捧着读到一半的书(美人鱼刚来到岸上与王子相见),垂眸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不知道是否因为读书的声音停下了,迪诺的姿势在他的注视下慢慢从很乖巧的平躺变为侧卧,然后再度安静下来,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形成一道氤氲的辉光。
现在,他可以很容易地杀死这个人。
琴酒并非嗜杀的人,他也并不想杀死迪诺,然而此时此刻,在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依然是这个。
他的本能似乎不接受任何人活着躺在自己身侧。
当然,琴酒不是那种依靠本能行事的人,他的手甚至都没有从那本书上离开,指尖还落在插图中美人鱼仰起的脸上,没在书页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熟睡的迪诺·加百罗涅。
迪诺生得很漂亮,不只是说脸,而且是解剖学意义的漂亮,哪怕这么侧躺着也能看出身材非常好,是一具完美的躯体,很适合当医学教具,也足以胜任完美被害者。
他身上每一个足以致命的身体部位都那么标准,既不会被过多的脂肪阻隔,也没有形态上的变异,心脏好好地在左胸腔里,内脏没有错位的迹象,全身的血管都正常地输送着血液,他还在如此平静而毫无防备地沉睡。
琴酒的目光像微风一般轻柔地落在迪诺身上,每个部位都能对应一种杀戮方式,他知道最直接、迅捷、干净的手段,也精通处理尸体的方式、逃离的时间和线路。
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切他赖以生存的知识和手段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汇聚成生动的幻象,让这间拥挤的医疗室成为命案现场,在数十分钟安静流淌的时间里,迪诺·加百罗涅数次的被杀死又重生,他的血液有时飞溅到医疗室的角落,有时只是静默地浸入床单,还有时并没有血液。
那些痕迹如同洗不去的水印在这小小的空间内反复堆叠,凝聚成每一次死亡的见证。
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充满杀戮与死亡的幻境瞬间消散,琴酒抬起眼,对开门的医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而迪诺始终没有醒来,甚至在睡梦中微笑,为一场未知的、不曾被打断的美梦。
西莱尔有些怔愣地站在医疗室的门口,示意“安静”之后,琴酒像是完全不在乎他的存在一样垂下眼眸,他安静地望着身边熟睡的迪诺,神情因为背光而难以看清,只有垂落的长发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的冷光。
在不考虑眼前的人是谁的情况下,这幅场景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以至于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打扰到了什么。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医生的目光在自家睡得分外安稳的boss身上停留片刻,确认过对方是真的睡得很好,身体状况也很正常,这才又回到琴酒身上。
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于是注意到眼前的杀手其实和第一次在这里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手上一样捧着本童话书——话说回来,他一直很奇怪琴酒为什么会在看童话书,难道这人出乎意料的其实是很有童心的类型吗?
这样的吐槽让西莱尔从那诡异的氛围之中挣脱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那一身原本丁零当啷的饰品很神奇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饶是如此,当走到床边的时候,西莱尔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
“我给你们带了吃的,”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不仅是怕吵醒迪诺,“他睡着了?”
“是,”琴酒点头,神情平静地说道,“可能是受到童年记忆的影响。”
西莱尔:?
医生茫然地眨着眼睛,而琴酒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接过其中一个饭盒,开始吃饭。
西莱尔遭到无视,对着自家那个睡得人事不知的boss呆怔了几秒钟,终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琴酒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在医疗室吃的饭,到现在已经变得非常习惯,即便如此,边上躺着一个人多少还是有点奇怪,尤其是当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比起幻觉,那可能更像是……顿悟。
“第一步是控制自己的杀心,”在课程开始的第一天,里包恩站在训练室的墙上这样说道,“杀死一个人,但不要被他发现,这是基础。”
实在是精辟之语,而琴酒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有所领悟。
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到高兴。
琴酒扫了眼边上的迪诺,食物的香气依然没能让他苏醒,可能是真的很困,也可能当真是过去的记忆起了作用,年幼时的美好回忆之类的。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突然很理解加百罗涅那些人对首领的过度关心。
西莱尔已经默不作声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也实在挺影响用餐的心情。
琴酒放下饭盒,拿起窗台上的书,垂眸看了眼安睡的人,随后非常轻巧地越过迪诺下了床,目睹这一切的医生轻轻拍了拍手,从他的神情看来,要不是怕吵醒迪诺,他还想吹口哨。
琴酒不为所动地将饭盒放到他桌上:“我走了。”
“不在这休息吗?”西莱尔笑道,“我看boss很乐意分你一半的床。”
“我不乐意。”琴酒毫不犹豫地说。
有点违背直觉的事实是,琴酒其实没有走过从加百罗涅的医疗室到客房的这段路。
好在这个宅子的构造算不上复杂,琴酒的空间感知力也不错,因此没多久他就顺利地回到了那间确实没怎么住过的房间。
他打开门,随意地扫视一圈,一切和他第二天早上离开时毫无区别,看样子加百罗涅并没有安排打扫房间的保洁,也可能是这里的保洁很有隐私意识。
琴酒看上去依然非常冷静,仿佛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脱下外衣,挂到门口的衣架上,走进浴室简单洗漱一番——医疗室也有洗浴空间,但空间有限,并不方便。
虽说他现在身上有伤,其实也不是很方便。
但总归琴酒已经习惯受伤了,他换了身衣服,回到房间里,从行李箱当中拿出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在来到加百罗涅之后第一次打开它,面无表情地打开自己的邮箱。
boss如果有急事会短信联系,因此琴酒之前并没有关注组织的邮箱,他几乎能肯定这里面只会有组织里其他人的废话。
不出所料,一周没看的邮箱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三封来自朗姆的垃圾邮件,一封贝尔摩德语焉不详的试探,还有两个直接问他去哪了的弱智,相较之下,伏特加“大哥我现在应该干啥”的愚蠢言论都显得顺眼起来。
琴酒不由心怀感慨,也许不是迪诺特别善于聊天,只是他自己实在遇上了太多傻逼,下限被拉得足够低。
不过他还有点自知之明,在气人方面琴酒自己也不差,能和迪诺聊这么久,或许还是对方的原因。
琴酒这么想着,略过其他几封邮件,只给伏特加回了消息,让他好好搞后勤,别再想东想西,随后便把邮箱关了。
组织并非完全没有远程办公的项目,如果琴酒想的话,他现在也还是能做点什么,毕竟目前他还只是在这边短期学习,没人规定他在课后的活动。
不过,一方面那些工作不算是他的兴趣点,另一方面,在这里干活就意味着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傻逼同事搞砸一切,哪怕对琴酒来说这也有点太残忍了。
所以电脑在打开之后没几分钟就又被关上了。
琴酒必须承认自己现在有点情绪化,他毕竟不真是组织传闻中的机器人,但就这样吧,他今天受到了一大堆□□和精神上的冲击,他有权利选择休息。
第15章 夜色
琴酒拉上窗帘,关掉所有的灯,躺在床上,非常熟练地放空自己,他没打算这么早睡,但确实需要放松一下,好消息是,组织的那堆破事没有在脑子里找他的麻烦,离谱的卧底任务也没有,坏消息(也不一定很坏)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是迪诺·加百罗涅沉睡的样子。
他在脑海里把这个人拆解了太多次,因此到现在仍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包括颈动脉跳动的节奏和心脏的每一次震颤,一切都清晰得如在眼前。
琴酒杀死过很多人,但这样静谧地、细致地拆解的机会着实不多,一是没有机会,二是没有必要,就像他自己一直以来认知的那样,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充其量是他很喜欢的一部分。
里包恩试着往他的杀戮中加入艺术的成分,而迪诺做到了。
那么,这就不奇怪,在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当中,这会是最重要的部分。
琴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任自己的思绪继续发散下去,他之前对迪诺当然没什么意见,印象也不错,但这件事情的发生使得对方瞬间被放到了相当特殊的位置,毕竟,不管从任何角度上来说,琴酒都不可能真的把迪诺杀掉。
他不仅是琴酒第一个不以杀死对方为目的接触的目标,也会是第一个他完全有机会杀死,却出于自己的意志没有杀死的目标。
里包恩预料到了这一切吗?……反正boss大概是没有预料到的。
几分钟后,琴酒在黑暗中睁开眼,默不作声地坐起身,他从床头拿起一根烟点燃,然后下床走到窗户的位置,一系列动作流畅得既不像是受伤,还仿佛能夜视。
他拉开窗帘,夕阳仅存的光线斜照进来,映照正在黑暗的屋子里,银发男人推开半边窗子,微微垂下眸:“老师。”
神出鬼没的婴儿杀手从窗户里跳进来,站在桌子上,他仰头望向琴酒,一时没有说话,琴酒也就这么安静地回望着他,这场景和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区别。
片刻之后,里包恩开口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琴酒一愣,对方可从来没关心过这个,但他回话的速度还是很快:“没什么影响。”
这话要是迪诺说,多少有点逞强,不过琴酒早就习惯带伤办事,说的都是实话。
“那么,”里包恩点头道,“明天开始教学实践。”
这也有些出乎意料,琴酒知道里包恩会安排实践课,但并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一边点头答应,一边不由在心里猜想,或许对方是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这也不是不可能。
“车子和基础补给我会安排,其余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去找迪诺,”里包恩接着说,“这次要杀的人不少。”